招飞报名截止日前一天晚上,郑嘉琰失眠了——这是意料之中的。
他翻身下床,不知不觉走到宿舍楼下,漫无目的地走在寂静无人的校园里,手里拿着欧阳梦凡帮他领的报名表。
路边的树在微风中摇曳着枝条,发出沙沙的声响。昏黄的路灯下,光影浮动。一只野猫从树丛中窜出来,在郑嘉琰的脚边来了个急刹车,犹豫片刻之后,它果断而迅速地钻进了道路另一侧的树丛中。
郑嘉琰觉得自己的决策力,还不如那只猫。
那天在机场遇见顾启华的画面又一次出现眼前。这几天郑嘉琰时不时就会想起来。那身笔挺的制服,像刻刀一样,在他的大脑里留下抹不掉的痕迹。他被顾启华身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迷住了。他意识到,长久以来,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直有个触角,在隐隐约约地撩动着自己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他一直不敢打开看看究竟是什么,但他清楚,那东西就在那里。是顾启华帮他打开了——他渴望飞向天空,像自己父亲一样。
郑嘉琰坐在路牙上,拿出笔,借着路灯的光,在报名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当他填完后,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畅快。他站起身往回走。
夜已深了,临海的长河市到了九月底,寒意渐浓。郑嘉琰打了个冷颤,自己应该穿件长袖出来。如果母亲知道,准会说他两句的。
这时,那晚在家里跟母亲争吵的场景突然跳出来,母亲的愤怒、悲伤、无助、苍老一一浮现,如果母亲知道我报考飞行员,会怎样?我可以瞒着她,等到木已成舟,她大概就不会反对了,就像三年前她反对我考到这座城市来一样,等拿到交大录取通知书时,她也就没多说了。
可这次一样吗?郑嘉琰绝望地意识到,不一样。父亲遇难对她造成的伤害,以前一直被低估了。
为什么非要去翻开那块古老的伤疤呢?
郑嘉琰驻足思忖着,发现自己正好站在一个垃圾箱旁边,他望着垃圾箱,连连苦笑:连你也觉得我不该考飞行员,是吗?
他把报名表揉成一团,扔了进去。
第二天中午,欧阳梦凡约郑嘉琰在师大餐厅见面。他一走进去就看见杨懿坐在她身边。
他从来不当电灯泡,他来必定是为了报名的事。
“今天是报名截止日期,”打好饭菜坐下来后,杨懿便开门见山地说,“考虑得怎么样了,别婆婆妈妈的。”
郑嘉琰用假装轻松的语气说:“考虑好了,不去。”
欧阳梦凡难掩失望,但在她了解了郑嘉琰父亲的情况和他跟母亲的激烈争吵后,她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但她认为是郑嘉琰母亲不对,可这话不能说。她决定换个角度。
“其实,嘉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最后真的当上了飞行员,而且你一定会是个很优秀的飞行员,这才是你告慰父亲的最好方式。你父亲如果知道,一定会支持你的,而你母亲在看到你成为一个优秀的飞行员,而民航飞行员其实很安全时,也才能从那段伤心往事中,真正解脱出来。她现在的行为是在逃避,逃避那段回忆,只要跟飞行员有关的,她便极端抵触。然而要让她真正释怀,逃避抵触都没用,唯有面对。受了枪伤的人只有打开伤口,取出子弹,才有可能痊愈。”
杨懿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是学心理的,你要相信她。”
郑嘉琰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他似乎就快被说动了,欧阳梦凡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这一点。
但他还是很矛盾。
杨懿不耐烦了,“我说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能不能爽气点?”
欧阳梦凡用胳膊肘拐了杨懿一下,也没制止住他。
“纠结这纠结那,能不能考得上还不一定呢!”
倒是这句话起了作用,郑嘉琰眼睛一亮,自言自语地说,“这倒也是。”
杨懿大笑,“哈哈哈,就这么定了,先去试试再说,真考上了,咱们再来考虑去还是不去。”
“可是,我昨晚已经把报名表给扔了。”郑嘉琰讪讪地说。
“哎——我说你,”杨懿很上火,眼睛瞪得牛大,“我真想抽你,人家梦凡好心给你拿报名表,你就这样扔了!扔了就去找回来!”杨懿一甩手,端起餐盘,走了。
懊悔的情绪浮现在郑嘉琰深邃的眼眸里。欧阳梦凡抿了抿嘴,没让他看见自己嘴角扬起的微笑。
郑嘉琰匆匆吃好午饭,回到交大,找到那个垃圾箱,旁若无人地打开它翻找起来,可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沮丧地走开时,突然听到飞机的轰鸣声,他抬起头,发现那声音原来是旁边食堂的排风扇发出的。
下午第一节课后,杨懿接到欧阳梦凡的短信。
“我在图书馆50八室,有空你来一下,尽快。”
杨懿不一会儿就风风火火地到了。欧阳梦凡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杨懿接过来一看,是张招飞报名表,他顿时眉飞色舞,大声问:“你这是哪里变出来的?”
周围安静看书的人都抬起头不满地看着他,欧阳梦凡把他拉到室外,才说:“那天我多拿了一张,怕你们写错,备用。”
“可以啊,”杨懿咧嘴笑着,“都帮他填好了,嘿,这个郑嘉琰命好的,上辈子他不会拯救过地球吧。”
“拯救地球怕是不够,至少太阳系吧。”
杨懿不解地问:“那你刚才吃饭时怎么不给他,来这么一出,我说你累不累?”
“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等他后悔一阵子,后面才不会又打退堂鼓。”
杨懿竖起大拇指,“我觉得你拯救过银河系,才能想出这法子,高!实在是高!”
“赶紧帮他拿去交一下,别迟了。”
杨懿转身就走。
“你等等,他是交大的,这边的负责老师会不会不收?”
杨懿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这边老师不收,我就交到他们学校去。”
欧阳梦凡放心地笑了。
郑嘉琰在闷闷不乐中度过了几天。
一天下午,他走在学校那条种满梧桐树的路上。斜阳渐矮,落日的余晖穿过错落的层,越发增强了它的力量,把本已金黄的一蓬梧桐树叶涂抹得流光溢彩。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他拿出来,看到一条消息:郑嘉琰同学,请于10月25日到长河市民航医院参加诺南航空招飞体检。地址:xxx。
他一时不明就里,打电话给杨懿后才搞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被欧阳梦凡感动了,他找到她,兴奋地送上自己最热烈的吻。
当医生命令把内裤也脱掉时,郑嘉琰感到害臊极了。
他已经通过了招飞的第一轮体检,觉得那没什么难的。但别的同学就不一样了,第一轮见过面的同学,很多都没有出现在今天的第二轮体检中。
和郑嘉琰同处一屋的其他同学,尴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他,有的则已经涨红了脸。因为三名体检医生里,竟然有一名女医生!只有杨懿对着郑嘉琰挤眉弄眼,竟然有些激动。
和郑嘉琰打过架,害他被严重警告处分、失去赴美读研资格的陈磊也在。校长说,他要想顺利毕业证,需要受伤学生的脑震荡恢复正常,并且不再追究。
郑嘉琰时常想起陈磊这人,最初他想再找他打上一架,但现在,这样的冲动已经不再强烈了。他竟然也通过了第一轮体检,真让人难以置信,郑嘉琰希望他今天被淘汰。但另一方面,如果他最终通过体检,自然就能说明他根本没什么脑震荡,那他就能顺利毕业了。
一个腼腆的男生没法接受这样的体检方式,等其他人都脱得一丝不挂时,他羞红着脸,仓皇逃出了房间。
女医生冷冷地哼了一声,但口罩没能盖住眼角处的笑意。另一个主检的男医生粗着嗓门不屑地说:“这就受不了了,还想当飞行员!”
气氛竟然不那么尴尬了。大家开始打量别人的身体,并且都会在关键部位多停留两秒钟,郑嘉琰对这一幕早就习以为常了,公共澡堂里大家都这么干,发育中的男生都愿意在这种互相比较中寻找自信。
两个男医生走过来,开始近距离检查。女医生只是远远的在一旁负责记录,谢天谢地。
“蹲下——站起来——做三组。”那个粗嗓音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单脚站立,保持十秒钟。”
“换一只脚。”
“弯腰,手摸地!”
一群裸男在男医生的指挥下,女医生的注视下,做起了滑稽的广播体操。
“你,膝盖不要弯。。。你,屁股抬高点。”
有人放了一个屁,大伙没忍住,笑出声来。
“想当飞行员,就老实听话,你们以为我想看你们屁股啊!把屁股掰开。”
郑嘉琰照做了,他可不想医生来动手。还好这已经是最让人难堪的项目了。之后他们被允许穿上衣服,离开了房间。
另一个房间里,医生命令他坐上一把转椅,然后二话不说,就把椅子快速转动起来,等到他认为足够了,再命令郑嘉琰站起来,走到对面五米以外的医生面前去。郑嘉琰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奋力前行。
最让他没信心的,是一个医生往他眼睛里滴了几滴液体,他闭了一会儿,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世界变得模糊了,他努力想要看清,但始终没有成功,这时一个白色影子来到跟前,用一个手电之类的东西照着他的眼睛,瞧了一会儿,就又走开了。
一个寒冷的冬日午后,他和杨懿同时收到通知他们面试的消息。那说明他们体检都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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