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琰在诺南航空对面的一家清吧里见到了教授的朋友。
“你要的数据。”那是一个戴眼镜的圆脸男人,他的表情可算不上热情。
“谢谢你。”郑嘉琰双手接过来。他因为被保安赶出门,只好麻烦别人为他查好数据并送出来,显然别人是看在跟教授的交情上才这么做的。郑嘉琰过意不去,于是说:“周先生,今晚的台风,风力会很大吗?”
男人有些不耐烦,“你就别操这心了吧?”
欧阳梦凡有些不高兴,说:“他只是想对你表示感谢。”
郑嘉琰把手上的一张纸递过去,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在没有地面系留绳固定的情况下,737-700型号飞机,最大可以抵抗风速21米/秒;737-八00型号飞机,最大可以抵抗风速25米/秒。如果风速超过这个数值,即使加满油,也可能发生移动。我刚才重新计算了一遍,应该没错。”
那人肩膀抖了一下,淡淡一笑,显然不相信一个大学生在如此专业的问题上具有发言权,“这事儿我也说不上话。”
“那就交给一个说得上话的人,”欧阳梦凡说,“比如你们顾总。”
“你们认识顾总?”男人态度有所变化。
欧阳梦凡哪里认识什么顾总,只是从刚才在楼上偷听到的讲话里可以看出,有个顾总主张把飞机停到其他机场去。她看郑嘉琰想要否认,赶紧抢在他前面对那男人嘿嘿一笑,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他会感兴趣的。”
“那我给他。”男人把纸接过去,又打量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当太阳不再像正午时那样咄咄逼人以后,郑嘉琰跨上自行车,在长河交通大学内一路向西疾驰。
一把崭新的网球拍,装在身后的双肩包里。路口等红灯时,郑嘉琰反过手摸了摸露在外面的球拍手柄。宝贝球拍是几天前刚买的,花了他做家教挣的九百多块钱,迄今为止,这是他最贵的个人物品,差不多等于两个月的生活费。他原本只打算买一块便宜的,但在付钱的最后时刻,他改变了主意——跟欧阳梦凡那样的女生打球,过于廉价的球拍,太不配了。
出了交大的西门,穿过一条公路,就是长河师范大学的东门,欧阳梦凡在这里闻名全国的心理系念书,新学期还有一个礼拜开始,马上她就大三了,晚郑嘉琰一年。
她跟郑嘉琰约好打球,当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时,看见郑嘉琰已经等在球场了。她把网球包放在场边,发现自己忘了带水。“我去买瓶水。”她说。
“我跟你一起去。”郑嘉琰说。
欧阳梦凡很高兴。在遇到郑嘉琰之前,她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男生。那些男生总是既愚蠢又爱吹牛,还都觉得自己很帅。她也不喜欢只会读书,一离开教室和书本就显得呆头呆脑的傻学霸。她看重一个人的灵魂,可如果他颜值不在线,她同样提不起兴趣。
而郑嘉琰是与众不同的。他是一名学霸,从湖北考进长河交大这所全国前十的大学,证明了这一点;他爱运动,是他们校足球队队长,他是如此特别,正对自己胃口。
郑嘉琰抢着付了买水的钱,跟在她身后回到球场。他痴迷地偷看着她:两条明晃晃的大长腿,从她的网球裙底下伸出来,在下午明媚的阳光里反射出淡淡小麦色的健康光泽。她个子不算高,但身材比例极好,显得腿长。长期的运动勾勒出四肢上有力、柔和而连贯的漂亮肌肉线条。
“你的球拍!”欧阳梦凡一声惊呼。
郑嘉琰绕到她身前, 脑袋立刻嗡的一声——新买的球拍拍框已严重变形,扭曲得像一个麻花,惨不忍睹,网线也崩断了,看上去是被人用力砸断的。郑嘉琰皱起眉头,紧握着球拍手柄,因为太用力,指甲盖的前端由于血流不畅而泛白,他紧咬着牙齿,脸憋得通红,任由怒气充斥全身。他回想起那天,他犹豫了那么久,下了那么大决心,才买下这块球拍。他的心情糟透了。
欧阳梦凡四下张望着,努力回忆刚刚离开时的情形:网球场没有人——2003年还不是个流行网球的年代——只有隔壁的篮球场有几个人在打球,但现在不见了。她怀疑跟那几个人有关。
郑嘉琰也在想着同样的事,一定是他们!可是有什么证据呢?他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他花了十分钟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决定把烦恼抛到一边,欧阳梦凡从家里过来可不是看他生气的。
他们坐在一处树荫底下的草地上看书,背靠着背,这个亲密的动作让郑嘉琰心猿意马,但好在她看不见他的脸。当太阳开始西斜,欧阳梦凡提议去师大后门的一家川菜馆吃晚饭。
他们在渐大的风中走进餐馆。里面人还不多,但进门右手边的一桌学生模样的人因为嘴里不时冒出粗鄙的词而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显然已经吃了有一会儿,啤酒瓶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欧阳梦凡皱了皱眉,挑了一个左手边靠窗,远离他们的位置。
“你去美国读研的事情怎么样了?”点好菜后,欧阳梦凡问。
“马上公示了,希望没人反对我。”郑嘉琰说。
“公派留学嘛,走个过场而已。”欧阳梦凡笑道。
“还是你自己申请好,不用看别人脸色。”
“哪有你好啊,别人给钱请你去读。”
在愉快的闲聊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他们把一盘回锅肉,一盆毛血旺和一份蒜蓉生菜席卷一空。
欧阳梦凡执意她来买单,想对郑嘉琰痛失球拍加以补偿。买好单,她上厕所去了。
这时,一个醉醺醺的男声传进了郑嘉琰的耳朵。
“一个穷小子,傍了富家女,”声音很大,顿时盖过了店里所有的声音,停顿片刻后,几个不同的声音一起大喊道,“蹭吃蹭喝。”声音整齐,显然是早有预谋。
郑嘉琰立即意识到他们说的是自己。就是刚进店时已经在喝酒的那桌,一共四人,此刻他们正哈哈大笑地碰着杯。
其中一人继续说道,“还以为这心理系的系花眼界多高,原来选来选去,选了个连吃饭都要倒贴的。”又是一阵哄笑。邻桌的人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下就等于是指名道姓嘲讽自己了。更糟糕的是,他们连带欧阳梦凡一起挖苦,就比挖苦他自己更让人难受。郑嘉琰满腔怒火,感觉自己快要自燃了。他承认,作为穷人家的孩子,他的自尊被践踏了。
他嗖地站起身,朝他们走过去。
他来到他们桌子旁边。四人中领头的那人故意愣了一会儿,才缓缓站起来,等他站直了,郑嘉琰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一个头,身材壮硕,跟自己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郑嘉琰后悔太冲动了,把自己置于可能受四人围攻的境地,他想退缩,可随即想到,比起挨一顿揍,退缩带来的羞辱可能更糟——无论如何那也太丢人了,尤其是,如果被欧阳梦凡知道的话。也许她正从身后看着自己,这个念头让他充满勇气。
郑嘉琰回想起小时候被大孩子欺负的经历,他知道,一旦对手表现出想要欺负你的势头,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拿出最强硬的姿态准备战斗,这样对方八成只会扔下两句威胁的话离开。
郑嘉琰努力把自己站得笔直,板着脸,两眼喷着怒火,一字一句地说:“别人的事,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指点点!”
有那么一刻,那个领头人看上去有点懵,过往的经历告诉他,单单靠自己庞大的身躯就能把人吓跑。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
郑嘉琰几乎觉得自己的做法就要奏效了。但这时同桌的另外三个人也站起身,挑衅地看着他。这让领头人重新获得了自信。
那人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朝郑嘉琰胸口戳下来,以极其挑衅的语气说:“我偏就对你指指——”郑嘉琰在他“点点”两个字还未说出口,手指准备戳第二下的时候,用力推了他一把。
也许是因为地滑,或者是酒精的作用,那人踉跄了几步,最后失去控制向后倒去,在一张空桌子上磕了一下,他努力伸出手平衡自己,但他不够灵活,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就是那种一块肉或一团泥砸在地上的声音。他听见旁边有人笑出了声。他恼火地想,自己太大意了,以为自己人多,对方身高体重都不如自己,料定对方不敢动手,却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出击。
郑嘉琰那一下动作不大,但一来对方吨位十足,二来他莫名其妙地想发泄球拍被人砸烂的怒火,这使他暗暗用足了劲。这人在背后说他和欧阳梦凡难听的话,虽然他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但郑嘉琰没什么于心不忍的。
他靠出其不意的全力一击让自己在瞬间占据了上风,但这还远远不够,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一番,就看见右手边有人向他扑过来,他抬起右手去挡,才发现那人手上拿的是一只大碗,自己恤短裤瞬间全是红色油污,还有几根豆芽丝黏在胸口,那是一只装毛血旺的厚厚的碗,这时已经掉在地上碎了。郑嘉琰没时间恶心上一会儿,四个人就一起朝他逼近了。
郑嘉琰知道这下要动真格的了,他真希望在欧阳梦凡回来之前能把四个人打倒在地,如果被她看见自己被人打,那会比被人打本身还要糟糕。他抬起右腿——那是条常年踢球而肌肉发达的右腿——朝扔他盘子的人奋力踹过去,那人想躲,但他动作太慢了,被一脚踢中腰部,疼得直不起身。同时郑嘉琰也感受到了落在后背的拳头,他回过身来,有一拳差点打在他鼻梁上,被他灵敏地躲开了。但他还是挨了好几下。
欧阳梦凡从厕所出来,听见外面一片嘈杂,好像有人打架,想拉郑嘉琰赶紧离开,却不料打架的人就是郑嘉琰——他正被人围攻!
旁边的客人离得远远的,老板在一米开外试图拉架,但他手足无措,不知该从何下手。欧阳梦凡顿时心脏狂跳,他认识那个又高又大的人,是学校篮球队的陈磊,半年前追过自己——当然是被拒绝了。刚才进门时,他背对着门口,所以没有认出他来。
打架一定跟自己有关,她立刻冲了过去。跑到一半时,她看见陈磊正拿着一个啤酒瓶,就要朝郑嘉琰头部砸去。
“嘉琰!”欧阳梦凡使出全身力气尖叫道,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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