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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中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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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日偏逢丧悼事,季春时恰遇薄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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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除夕,晨起永昭就看到宫女内侍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不由得好奇,“又得了什么新奇的故事?说来听听。”

    众人纷纷噤声,只有君荟道:“年节里说这个,怕公子听了忌讳,也不吉利。”

    这一番话倒勾起了永昭的好奇心,她越性搬了个凳子坐着,“你们可是共我一同长大的,我何曾有过忌讳?趁早说了了事。”说罢还弹了下君荟的耳坠子。

    君荟冲她扮了个鬼脸,起身坐到君兰的身边,边把玩发梢边道:“横竖我也不清楚,也不过是听故事的,公子自该问清明的人去。”说完手不经意地指向内侍小沈。

    永昭便去问他,“是什么样的事,你知道?”

    小沈推诿了几句便道:“双环巷的一户人家出了命案,夫妻二人连带一个和尚都死了,那叫一个惨。听说那媳妇背着自家男人和光华寺的一个小和尚,快一年了才被发现。这男人一怒之下就把这对奸夫给宰了,然后就自尽了。据说当时两人正……反正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上。”

    永昭听后不由得感慨,“为逞一时之气葬送数十年光阴,这才是大大的不值。他二人一个身为佛门弟子不能清心寡欲,另一个身为不能从一而终,固然可恶却罪不致死,更不该由那男人了结其性命。”

    “谁不这样想呢,那家男人是个屠户,攒了不少银钱,他媳妇生得有几分人才,我还听说,当初就是为着钱才嫁给他的。”

    永昭挑眉,“你知道的还挺细。”

    小沈道:“小的父母家就在那儿,只隔着三户人家。再说那和尚,啧啧啧。他原是个乞丐,因生得好便被桂姨看中了,桂姨是谁,那可是咱盛京最有名的老鸨,在她的手下给调理了三年,眼瞅着能挣钱了他还出了家了。”

    “出家?”永昭似是不信,“他负担得起赎身的钱?”

    小沈滔滔不绝,“有好几种说法,真伪莫辨。刚开始吧老方丈可是不同意收他当弟子,奈何人家软磨硬泡这事就成了。他法号叫,叫蒙持。”

    蒙持!前几日遇见的那个和尚不就是他!想到前日情状永昭不由得双颊失色,却仍听着小沈说道:“说真的,我还去过几次光华寺。有那么两三次我觉着他跟换了个人似的,能说会道的。不过吧,他可不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永昭“腾”地从凳子上起来,只丢下一句出去走走的话便直奔光华寺,刚出宫门就被赶来传信的内侍给拦住了,说是慕容妍小产血崩,刚刚过世了。

    永昭只觉血气上涌,双眼一黑便栽下马去。

    她这副模样可吓坏了内侍,慌着就要抬永昭回长锦宫,却被永昭制止。她将脸埋在手掌内,待情绪稍缓便翻身上马,狂奔向裴府。

    裴府门前已挂上了白色灯笼,永昭在门前站了许久才在管家的引领下跌跌撞撞找到裴琮。不过二三日的光景,裴琮便成了如今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他呆呆地坐在外堂,手里攥着的是慕容妍生前最爱的珍珠手镯。

    永昭的泪已将双目氤氲成薄红,她将手掌按在裴琮的肩上试图安慰他,自己却早已抽噎起来,她滚烫的泪落到镯子上,烫醒了心如死灰的裴琮。

    光华寺内老方丈向永昭抬手示礼,“贫僧稽首了,小施主可是为蒙持而来?”

    永昭还礼道:“既然方丈通透至此,应该愿意为在下解惑吧。”

    方丈道:“实在不是老衲通透,而是就在小施主您刚到的不久前,已有人来问询一遍了。虽然他身着常服,但老衲还不是老糊涂,刑部侍郎还是认得的。”

    永昭道:“虽我二人所为一人,却是本同末离。方丈,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自蒙持怀中掉出去的金饰。”

    “自然记得,那是个价值连城的簪子,老衲曾说过,是一位贵妇为酬谢蒙持谈经论道而布施的。”

    永昭的声音有几分嘶哑,“方丈诚不欺我?试问谁家夫人会将贴身之物布施僧众?何况这是盛君所赐,他蒙持就是个没有资历的小和尚。方丈,您在说谎。”

    方丈笑而不语。

    永昭一面打量着禅房一面道:“方丈生活节俭,瞧这墙皮都掉了。光华寺十年未整修,那么多香火钱,你都攒着干什么了?”不等他答永昭继续说道:“我还听说蒙持是半路出家。”

    “施主这是何意?”

    “给他赎身的钱,是方丈您出的吧。”永昭突然注意到角落里倒扣着三只瓷杯,其中两只已经落了不少灰尘,只有中间那只洁净如新。

    方丈却不发一语。

    永昭拍案而起,“蒙持和你什么关系?你为何要替他赎身?又为什么帮他隐瞒簪子?”

    方丈仍不答话,只道:“晚辈无礼了,送客。”

    永昭忿忿,“改日再来领教,告辞了。”

    她离开光华寺便来到双环巷,正遇上勘查现场的裴珩。听他说疑点有一,便是这妇人与和尚面如沉酣未见分毫惊惧之色。据现场遗留的酒壶而言,二人所食的酒水量并不能致人昏睡,若是偷情二人该格外谨慎,怎会听不到男人回家的脚步声?而当时男人已然大醉,进院的墙角处还发现了少许的呕吐物,而两人却并未被惊醒。

    “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故意叫男人发现偷情的二人,借刀杀人?”永昭顿了顿,“这也是奇了,有谁能同女人和尚过不去呢?”

    裴珩不语,他接着道:“刚才我去光华寺,发现方丈似乎恸哭过,看来他与蒙持的情谊可不是一般的深厚。”

    永昭道:“他很抵触回答关于蒙持的事由。”

    裴珩看她,“你也去了光华寺?”

    永昭一惊,“是啊,我很好奇就随便问了问。”

    裴珩点点头便不再说话,蓦地他的眸光似被冻住了一般,下一刻,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已经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妆台上的一支簪子,他细细地看着,情不自禁道:“此贵重之物,这么一户人家,用得起吗?还有枚印记,唔,这是御赐之物!”

    永昭盯着这支簪子,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几乎要凝滞,她慢慢说,“这是你大嫂的,是当初父君贺她新婚的礼品。还记得二十七那天吗?她同我讲了许多奇怪的话。当天我去光华寺祝祷,就是这个蒙持,此物恰好从他怀里掉出。方丈说这是堂姐为答谢蒙持讲经的馈送,我是不信。”

    “什么奇怪的话?”

    “她说若非腹有双生子,不会苟活至今。还说,她这是心病。”

    裴珩垂目,他命人将簪子包起来封在一个口袋里,道:“我知道了。”沉默了半晌他又道:“你别太难过。”

    永昭向他郑重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类似于哽咽的声音,“好。”

    根据走访得知,这家的女人本姓刘,李家村人氏,三年前经同村媒婆孙王氏介绍嫁给屠夫张州,至今未有子息。刘氏待字闺中时偶然结识蒙持,曾许诺过非他不嫁,后因贪慕张州家产自愿与蒙持断绝联系。刘氏自嫁给张州以来并未犯七出条规,一直勤谨持家作风正派,左右亲邻皆可为证。根据证人巍二的证词可知,近半年以来,张州与一人来往甚密,甚至多次邀请他至家中吃酒但都被对方拒绝了,听说此人姓吴,单字丰,做的是贩卖牲口的活计,因性格爽朗一来二去便与张州称兄道弟。案发当晚,两人一同去深酒巷吃的酒。然而深酒巷的老板却声称那晚生意很不好,总共不过五位客人,并未见到张州和吴丰两人。案发后,吴丰一直没有露面,似乎人间蒸发了。

    当诸人一筹莫展之时,又一项情报被打探出来:光华寺的方丈曾与一女子育有一对双胞男儿。

    光华寺内方丈依旧波澜不惊,他双手合十道:“两位小施主,别来无恙。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裴珩道:“晚辈岂敢,倒是有些困惑之处央浼方丈指点一二。”

    方丈道:“请讲。”

    裴珩道:“佛门以慈悲为怀,但不知慈为何,悲为何?”

    方丈道:“慈者,予众生安乐。悲者,祛万物苦楚。慈悲者,万善之根本,众德之伏臧。慈悲有三,生缘、法缘与无缘,即凡夫之慈悲、菩萨之慈悲和佛之慈悲。”

    裴珩道:“敢问方丈何为凡夫之慈悲。”

    方丈道:“缘众生而生。比如一人见山怜山,观水悯水,遇亲朋而存眷,邂万物有柔肠,这便是凡夫之慈悲了。”

    裴珩继续问道:“那么请问方丈,抛妻弃子者,可有凡夫之慈悲?隐案不报者,可有凡夫之慈悲?颠倒黑白者,可有凡夫之慈悲?”

    方丈抬起那双褐色的瞳仁注视着裴珩,又徐徐转向窗外阳光最盛的柳条上,随后释然一笑,他道:“你都知道了,不到两天,比我想的快许多。”

    裴珩道:“真相,总是会水落石出的。”

    方丈道:“你们找不到他。”

    永昭晃着套在指头上的一串钥匙道:“您是说这个?抱歉,不是小辈我失礼,您的密室还真是,不怎么样。”

    方丈道:“你们可以把我带走,但他不行,持儿去了,我只有他了。”

    “放屁!”永昭一把攥住方丈的前襟,“他怎么就不行了?他恶迹昭著,以手足之名淫女,又借他人手杀同胞兄弟,凡此种种皆可问斩。凭什么不行?就凭他是你蒋乘的儿子?呸,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吧,难不成别人叫你几句方丈,你就真的以为自己超出红尘之外了?没有!你生而不教,罔顾人命,简直不配为人!”

    连续多日的流泪令永昭的双眼早已红肿,任凭裴珩如何拉扯永昭就是不肯将手上力气放松分毫,她迫使方丈仰起头看着自己此刻的目眦欲裂,却用一种平淡的语调陈述着喷薄而出的悲愤,“还有五个月,我的两个外甥就出生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包庇的那个畜生,我姐到现在还是好好的,何至于小产,何至于早逝,她才刚刚二十岁!你的慈悲心肠呢!你的众生平等呢!都他娘的是狗屁!”说罢她将方丈掷到墙角,自己也靠着墙慢慢颓落下去。

    而此刻的方丈则双目空洞,像一团破布似的堆在墙角,仅有的胸膛起伏尚可证明生命存在的迹象。这一对双胞胎,因他的抛弃而走上不同的道路,最终善者因为愚善而亡,恶者因为私欲而绝。

    原来那吴丰便是蒙持的同胞哥哥蒋瑞,两兄弟幼年时因父亲抛弃母亲亡故而行乞,后来蒋瑞在大雨中突发高烧,蒙持在为他寻医的途中被桂姨相中再也没回来,导致蒋瑞的嗓子被烧坏。后来,他看到了弟弟,风华正茂,而自己呢,衣衫褴褛,吃的都是猪狗都不吃的泔水。几年后,尽管他有吃有穿,可刘氏还是和那个杀猪的成亲了。再后来他听说弟弟出家了,那天价的赎身钱是住持替他还的。其实他早就知道那是他爹,多可笑,他的情人,弟弟,父亲都抛弃了自己,他要报复他们。

    有时候他会用药让蒙持睡上一俩天,他就穿着弟弟的僧袍,假装自己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可他不是啊,静而无人的禅房,袅袅惑香,还有女人,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女人。

    蒙持胆子很小,发现那个簪子的时候给他吓坏了,他以为交给方丈就没事了。可每个月的某天,那簪子都会毫无预兆地重新躺在他的怀里。看到他那副胆战心惊的模样,蒋瑞就会躲在一旁偷偷地笑。

    后来他腻了,就把刘氏,蒙持还有那个杀猪的给了结了。

    他做的这些,一部分是泄愤,另一部分是为了报复他父亲。他要让他悔恨不已,他要让他身败名裂。

    他亲口告诉他,他最疼爱的蒙持死于手足相残,他还要到衙门自首,告诉所有人,光华寺的住持抛妻弃子。

    被带走时候,蒋瑞仍在叫嚣,相比于儿子,他的父亲更看重名利。而住持目光混沌,他苦笑一声,“你的右臂没有胎记,我囚禁你,只想让你活着。”

    最后蒋瑞被判处绞刑,行刑日期定在正月初二。方丈被判处徒三年,然而他仅在狱中三天便自裁了。

    永昭搬到新府的日期是三月,是日春和景明,永昭便只带了一个小厮陪她采办些精巧的物件,行至街心忽见一宝马雕车沿街徐行,冷香弥于素纱上,帘幔轻缓。被稀释的愈发柔暖的日色浮笼在车的四周,氤氲出车内人半抹丹青妙色。

    此情此景,足以让坠入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心动。

    永昭也不例外,待马车驶离许久才恍惚觉得三魂七魄只归了半分,不禁叹道:“陌上谁家子足风流?”

    她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腰上的荷包就被一衣着破烂的小子给摸了去,若不是小厮惊觉,永昭是不可能发现的。那小子腿脚纵然麻利,却不是永昭的对手,跑出不到半条街就被她给逮住了。这小子鬼精得很,眼见无便宜可讨便双手奉还荷包,好话也说了一箩筐。永昭怜他年幼便不再追究,带他填饱了肚子又将剩余的银两赠予了他,叫他稳稳当当找个营生做,不要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饭毕小子要走,三位满脸横肉的大汉却围住了他和永昭,其中一个还作势要打他,“不是说没钱吗,没钱还来下馆子。”

    永昭将他护在身后,拦下大汉将落下的巴掌,“兄弟,有话好好说。”

    被拦住的汉子满脸忿忿,觉得让一个小白脸制衡住是件非常丢脸的事,当下粗眉倒竖就要和永昭比划。他身后的男人见势不对忙将他推到一旁,低声斥道:“你干什么来了,都忘了?”说罢打量着永昭,“你们认识?成,钱你替他还。三十两银子五分利,两年,统共六十六两。”

    那小子突然跻身向前,将永昭方才所赠的银子从荷包中抖落开来,“和他没关系,是我欠你们钱,我先还上这些,其他的且再容我两天。”

    男人抱着膀子用余光扫了一眼便哂笑道:“得了吧您,这么两粒散银子还不够哥们吃顿酒菜,咱哥们宽限你几个两天了,你心里没数?”

    永昭拉住那孩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卢石,你到府上取一百两银子给这几个兄弟。余下的,就算是我请哥几个吃酒了。”

    这小子双亲去的早,没有钱置办棺椁承担丧葬费用,这才向专门放高利贷的三兄弟贷了三十两银子,因为偿还不起便去偷钱。为报答永昭此番解救之恩,他甘心留在永昭府中为奴。

    随便收了一个奴才并不算是奇事,奇的是这小子竟然是个女儿身,虽只比永昭矮半头,容貌却与她有五分相像,所以永昭就给她取了个新名字:椋修,让她负责书房除尘的事宜,偶尔还能来个红袖添香。本来这不过是简单又简单的事情,却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满京都的人都晓得她公子昭金屋藏娇。

    永轩听说后也来凑趣,彼时永昭正在书房阅览古籍,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老七,听说你收了个美人儿!”

    永昭无奈,对椋修笑叹道:“听见了吧,也就是他慕容永轩才如此不拘形迹。去沏壶茶来吧。”

    素日就对公子轩有所耳闻,听说他本性风流,朝秦暮楚,所以便不自禁从心底生出抵触,可听其声铿锵有力便又萌发几许好奇,正在心绪纠结时便见书房木门被推了开,斜倾入室的阳光里一着墨灰衣袍的颀长少年衣带当风,叫椋修想到家门前那棵修挺的木荷。

    公子轩进门便看到了立在一旁的椋修,心下便明了,待椋修出去便靠在永昭桌角对她咬耳朵,“你喜欢她?”

    永昭将书翻了一页,“说什么呢,侍女而已。”

    公子轩一副了解的表情,“说真的,她也太像你了吧,不过没你好看就是了。”说完他抽走永昭手里的书,“整日的看,和我说说话啊。你知道吗,文会,要换主人了。”

    文会名曰文会却是盛京最大的风月场所,且只接纳达官贵人皇朝贵胄。当然这里的人除了要有更漂亮的脸蛋,诗画琴棋也要惊艳绝伦。文会坐落于城西五里千池畔,朱楼七层分二苑,鸯苑为一干花娘居所,这鸳苑自然是喜好男风的大人公子最爱之处了。每五年文会便会出一位色艺佼佼者,居顶楼,谓之文会主。主是未开苞的清倌,管事妈妈会在七月十六那天明灯十里,通过各位金主的竞价,将主的初夜卖出去,流程与京都其他青楼大同小异,只是每届主都是世所罕见的尤物,故而一掷万金者大有人在。当年一曲《芍白瑞录》和着专为这曲子作的舞步一时将上届主传得恍若天人,便是现在的宫宴上也时时可闻《芍白瑞录》的乐音,只是再无人可舞得那样好,因为创作她的主人在成为主一年后便跳楼身亡了。

    她死在四年前的十二月初九。

    永昭亲眼看着那个丽人,决绝地,从文会的七楼一跃而下,红裳若蛱蝶,她手里握着一只胭脂点玉。

    然后阴沉的天终于开始落雪,如一场专为她而垂的泪,一直绵延了六日。

    没有想为何她身边会出现不合时节的胭脂点玉,亦未曾留意众人无端的揣测和最后情深不寿的传言,因为她死了。

    就像那朵只能在六月才能盛放却偏偏被安排在隆冬绽开的芍药。

    永昭默然,“真希望今年的主亦会填词作首新曲,我实是不想再听到《芍白瑞录》了。”

    公子轩亦是赞同,憾然道,“玉彻殁后,大约再无人能不辜负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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