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走了两天,陆路行了五日,这才辗转到了晋国都城。
依照晋国法规,凡贼盗者俱要带枷于囚车中绕都城一周,然后应被捆缚于城郭东南角的省罪台三天。省罪台位于一个三岔路口,路口中央设有此台为的是斩或绞杀罪大恶极之人。如今已过秋审时段,所以不曾有行刑之事,这三天内被绑的罪犯每日只许供给一次流食,期限届满后被押送至大理寺交由办案官员审理定案。
永昭仍穿着她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如今二人被缚行动不得,或累或困只得保持站立。离国禁止令除节日时过卯时非有紧急事宜不得外出,故而除了身边这几名守卫和偶尔巡逻的卫队,街上便再无旁人。
中天之月已不比前几日圆满,残缺成单薄的一弯。已经过去七日了,按理说大概三四日便能抵达,怎么还不见盛国派人来?难道是季不忧他们途中遭遇不测?不会的,他身手迅捷,保命是完全没问题的。
裴珩见她眉心深锁便出言宽慰道:“虽说当下翳当空霜月如钩,却是星辉漫天,且月本就有盈有亏,为何要徒增烦恼呢?”
永昭微微摇头,“如果恰逢梅雨时节,星月俱被掩藏,那么,裴子”,她将视线从西北方向收回,“我想我不会原谅自己。”
四目相接,他的心竟突兀地一跳。
这漫无边际的夜色啊,浓稠地令人发慌。
他按捺下心底的异样,平静道:“梅雨,早不是这个季节所有,赶路的人不会在意雨渍,你更不必耿耿于怀。”
永昭抿唇,许久她叹息,“但愿。”
一旁的官差听得里雾里,怒斥道:“不得聒噪!”
另一边的胖官差哈欠一声,靠坐在一旁的木头墩上,抱着膀子道:“哎,管他们干嘛,亥时了吧,站了一天了过来歇歇,再等两刻就该接班了。”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小酌一口后扔给了先前说话的官差,他一面搓呵气一面道:“嗬,这鬼天气冷的,喝点,身上暖和。”
先说话的官差死死捏着酒囊,面色颇有些犹豫,“当班喝酒被发现,一个月的饷银就没了。”
“怕什么”,胖官差拍一下胸脯,“就那么几口谁能发现,爷们身上有点酒味不也正常嘛,他哪儿晓得你什么时候沾上的。小心着巡街的陈卫就成。”
那官差闻言手已按在盖子上,见并无巡逻队便咕咚咚牛饮起来,罢了用手抹了下嘴角,连打了数个酒嗝。胖官差接回酒囊见里面空空便稍有抱怨,“哎你怎么都给我喝了,好歹留一口啊。”
只听得马车辘辘,马铃嗒嗒,几人定眼去望见是四马之舆,两官差忙敛衽跪礼。见如此情状裴、昭两人亦垂头示礼。车驾行得缓慢,在路口处折了个弯向西行去,永昭偷眼一瞥,见是一年轻男子且又生得洁白,不知是谁家少年。
三日后由大理寺卿郑贯允负责审理此案,郑贯允年逾不惑,生得一副冷峻模样,见他二人非但未露颓态反而容色奕奕,观其举止丝毫不见匪气,心下便诧异。他见永昭只略拘了个礼便神色肃清道:“堂下人为何见官不拜?”
永昭依盛国之仪端端正正又是一礼,“大人有所不知,小人生来便患了腿疾,不得跪的,还请大人体恤则个。”
郑贯允抚髯也不理论,只询问道:“既是盛国人,我国审讯完毕便该交由盛国审理,然后对尔等择罪处置。尔等身为海匪,此一罪;劫盗我国船只,此二罪;私放伙同之人,此三罪。无论依何国何律,均为死罪。倘能如实交代,或可从轻处断。”
裴珩道:“草民不过旅人,途遭海盗使得所乘之船殆没于海,因会些功夫并使了钱财,海盗才允搭乘,所以并非大人口中的海匪。众所周知,贵国押送之船是由西洄海上的海盗所劫,与我等有何相干。而第三罪在下亦是承担不起,我等四人并海盗也不过二十余人,贵国足有百人且装备精良,草民便是武艺超群也一拳难敌四手。请大人明断。”
郑贯允正襟危坐,他见堂下二人一跪一站,纵乱发破衣却自有一番凛然正气,与平素所见的在押犯大不相同,便道:“既是清白应示证据以自证,倘或所言不虚自然该放,尔等祖籍、姓名也都要交代清楚,倘有不实,从重处罚。至于其他逃脱的海盗,我朝自会捉拿审理。”
裴珩拱手,“草民姓裴名珩字怀栎,盛国杭溪人士,今番被捕,身上已无有一物可证身份。不过草民与尚书令魏大人第三子魏令相熟,大人可传人指证。”
“魏令啊”,郑贯允方欲差人去请,一旁立的一个门子朝他低语几句,听罢他说道:“尚书令夫人过世,他护送灵柩往南方老家去了,已走了半个月,若要回返总还需月余,你可还有旁的人证或是物证?”见裴珩摇头,他接着道:“据本官所知,你二人武功了得,在我国海域内打杀我晋国兵士三十二人,严重妨害我朝执法,罪加一等。如此行径与海匪有何区别!”
永昭辩白道:“大人此言差了,若我兄弟二人这等厉害,此刻又怎能得大人审讯呢?怕是早就打杀出去。何况大人,您又不曾亲临现场,仅凭公子策一面之词未免失了偏颇。再者,我等良民,无辜被抓,何谈妨害之说?大人未免倒果为因了。”
“大胆!”郑贯允一拍惊堂木,“巧言令色,若为良民,如何会出现在海盗船上?就依你们所言,西洄海海盗猖獗,倘若无有手段,虎狼如何肯应!分明前后矛盾。说认识魏令,依本官看不过托词,半月之久你们未必不会生事。来人,各鞭三十。”
裴珩道:“大人言下之意是说魏令会包庇我等?尚书令为官清廉为人清正,他的子嗣亦是,大人怎能信口雌黄?大人之顾虑,不过我二人身份,大人自可描摹画像派人至家中询问。”
郑贯允向左右摆了下手,“此处与杭溪千里之遥,安知不是你等拖延之词。本官且问你,既与魏令相识,如何相识,可有书信往来,本官可要勘验笔迹。”他转身指着永昭,“还有你,家世名姓也要说得明白清楚。”
裴珩话语微微一滞,“凡来往书信,均焚烧殆尽,草民不曾留,魏令亦未有。至于如何相识,此为草民私隐,况与案件并无干系吧,大人。”
“狡辩之言”,郑贯允隐有得意之态,“信件而已,烧了却是为何?还是你信口胡诌,拖沓案件审理。”
“大人如此评断可有依据?”永昭不等他答便接着道:“大人是父母官,自当处事公平,却为何处处与我兄弟二人针锋相对?难不成大人所以为不能为之事天下人便不可为?大人似乎旨不在断案,倒在口舌之辩。”
郑贯允大怒,拍案而起,“你是何人胆敢口出狂言,搅乱公堂秩序。分明海匪头目,丰行七年六月二十三,你等率众匪劫获我离国船只并杀害全部护送官员及船员,九月十五公子策奉命抓捕共损失三十二人,杀戮人数众多抢掠财物巨大,损我国威危我邦交,简直大罪!今肃穆之堂,岂容尔等撒泼放刁,还不速速认罪伏法!”
永昭只盯着他,“我二人恭谨回话,大人非但分毫不信反而恃权乱责,大人言我二人无凭据,亦对请求证人之事全权否决。此情下却对我等所犯之罪言之凿凿,若大人早有决断又何必设堂审讯,大人难道不是罔顾法纪?”
郑贯允怒拍惊堂木,“一派胡言,来人,杖责六十。”
“谁敢!”说话间永昭已持一物在手,“元丰七年盛国新君即位,晋国奉夔龙环进贺,同年盛君将此环赐予其第七子,大人知道否?”
郑贯允眉眼间闪过一丝慌乱,他看罢玉环看永昭,片刻后又将视线转向玉环,末了他迎向永昭的目光,颤巍巍抬起手,“你是何人?”
永昭还未答便听得堂外传来内侍尖锐的嗓音,“公子到!”
话音刚落一人便闪到永昭面前,众人纷纷跪倒,永昭收好玉环不疾不徐地见了个礼,“公子策。”
轩辕策狐疑地看着她,只粗粗回礼。几位着盛国官服的官员紧随其后入得堂内,见到永昭便纷纷跪拜,为首的一位道:“盛国丞相张恪介谨奉盛君诏命恭迎公子昭归京!”
永昭将其扶起,“有劳丞相。”
张恪介抬手向一旁跪立的裴珩,“这位便是裴老将军之幼子?果然昂藏七尺,不逊其父。”他转身向轩辕策端正施礼,“今二人俱于贵国被寻且无大恙我盛国自会感激,然下官有疑不得不问,为何两人蓬头垢面服饰残破被押于大堂受讯?素闻贵国行重刑用重典,左右所持之杖均为正司法而用,怎能做逼供之刑具?凡大小案件涉及两国事由,均应磋商共审,而当下却是为何?下官年老昏聩,还请公子明白告知。”
轩辕策愈怒愈不能发作,只冷着面道:“说来话长,是我晋国招待不周,不曾想到盛国公子昭竟有微服私访的习惯。一切都只是误会一场,失礼之处我国自会补偿,也恳请贵国海涵。”他语态微微停顿,复又转向永昭和裴珩,“已备下屋舍茶饭,三日后于琼鼎设宴为诸位洗尘接风,以赔不周之礼。”
永昭微笑,“公子客气,昭闻晋君治国有方,内修明政外除宿弊以得如今之盛世,心向往之,几欲拜谒。今有幸至贵国,岂有不朝觐国君之礼?昭一腔赤诚,望公子传达。”
轩辕策板着脸道:“公子之心意不必策传,届时父君临宴,自说便可。天色不早,请诸君至下榻之地。”
及到旅舍沐浴更衣后,张恪介道:“公子辛苦,君上对公子的伤很不放心。公子当日被虏,几番辗转至晋国,君上甚是担忧。”
“多亏裴子颇擅歧黄之术否则昭性命堪忧”,永昭一笑,“见到大人,昭就知道此事已有了定数”,想到祭祀那日情形她眉心微皱,“君上身体无恙?途中遇刺的事,可都有了着落?”
“君上一切都好,现已返回盛京。那件事却似乎断了线索,得见眉目而已。”见永昭面露忧虑,他补充道:“刺客兵刃虽不见题铭,然其中一把却通体乌黑而泛光,公子可知制剑将成时加入一物,可使宝剑光洁无锈。而遍寻三国,仅尚国铁匠许术知晓此物为何用量多少,此人却在两年前销声匿迹了。”
永昭沉吟,“许术以铸剑而闻名,听公所言,此剑非俗物。”
张恪介颔首,“削铁如泥是谓宝剑。许术之所以名贯天下不仅是因其铸造技术高超,与他为人也有很大干系。但凡经他所造之宝剑,剑柄处均由他镌上此剑之名,并收记入档,岂有无名者?”
“公疑心此剑非许术所铸?或许此剑未入其眼而已,所以无名。”她想到那串璎珞,便接着道:“何况一柄剑也说明不了什么,终归是物,或偷或抢或赠,谁又能知。”
“所以说只见眉目”,张恪介慢慢道:“臣接下来要说的话,公子万勿过度哀伤。世子爷,已经不是世子了。”
永昭大惊,“这是为何?”
“那日君上无故被野猫扑抓,近前伺候的内侍经审讯后吐出话来,说是秉世子的意思,提前备好那猫,在其身上洒满藜芦粉末。君上震怒,但念及父子情分只贬其为平民,仍许住在原来的宅邸中,小公孙被接到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张恪介感叹一声,斟酌道:“朝中有人猜忌,关于行刺之事,世子有参与。”
永昭锁紧眉心,声音已有几分嘶哑,“大哥他,怎样了。”
张恪介连连摇头,“终日醉酒,怒则叱骂,喜则放歌,君上十分不满。”
“真是糊涂,就算无能力自救,也不该放浪形骸,这样做岂不是自掘坟墓?他怎么这样不明白!”永昭又是一叹。
“世子心性高傲,乍然受辱怎能承受得住”,张恪介接着道:“好在缺少证据,尚在调查。君上必会还世子一个清白。”
永昭无奈颔首,“也只有如此了,对了,季不忧和古羌的小公主可都还好?”
张恪介笑着颔首,“都好,只受了些跋涉之苦。老夫倒好奇,公子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使得古羌自己退了亲事,要知道老夫可是磨破了嘴皮子都不顶用哩。”
“先生说笑,哪有什么法子,不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罢了”,永昭苦笑。
张恪介看永昭生得单薄,不由忧心忡忡,“公子也要看顾好自身,才受了重伤,又吹海风忍颠簸劳顿。不必用名医良药来搪塞老夫,古语有言: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体虚气乏,病灶便会趁虚而入,是为大患。天色不早,公子好歇。”
“那晚辈就从先生之言,先生慢走。”
送走张恪介不过半个时辰便听得有人敲门,却是裴珩,他将每日的药量盛入手指大小的瓷瓶内带过来,交待完注意事项后也便退了。
第二日早间用罢饭食永昭便同裴珩并一个伶俐小厮街上逛去,永昭见那小贩兜售的各类玩意儿有趣,一时停住挑选几个。一辆马车却横冲直撞,车夫也蛮横得很,一面将鞭子挥得响亮一面高声喝骂四散的人群,沿途不知踢翻了多少摊铺,有来不及躲避的行人亦被碾在车轮之下,看得永昭目瞪口呆。
马车由远及近,除裴、昭二人,其余诸人均战战兢兢跪拜在地,使得本就狭窄的街道变得更加拥挤。车上那男子目视前方坐得端正,对站立的两人不置一眼,神情孤洁。
正是那晚所见的白皙男子。
马车过后不久街上又恢复到最初的人声鼎沸,集体失忆似的无人评置一词,连问了十数个人,却连那男子的名姓都未打听出来。
永昭见大众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更增好奇,“想是我猜错了,这是哪位公子?裴子,你说呢?”
裴珩将手中把玩的玉器放回商铺柜台,又掂起一支玉簪来看,“我不知道,昆卢可晓得?”
那小厮为难道:“这事小的也不知。”
裴珩这才将目光从簪上移转到永昭身上,微微停顿才开口道:“既然无一人知晓,又何必徒惹烦恼,不如你帮我看看这东西,若送予一位姑娘她能否喜欢。”
永昭接过那簪便觉触手温润,又见其通体乌青,始端蜿蜒而成水纹,便称赞道:“果然不错,玉好式样又素简,不过你妹妹是个容色艳丽的美人,不若金镶玉的簪饰更添娇贵。”
裴珩闻言微微一怔,随后弯唇笑了笑,并未追究永昭因何认得自己的妹妹。
店铺老板见此二人对这物件有意便凑过来道:“这是家居款式所以看着寡淡些,闲适从容方是佩戴它的妙处。制作师傅可是本地这方面的翘楚,不过此物是他最后一件作品了,他还取了个名,叫瑳符。”
永昭道:“好奇怪的名字,明明是黑青色却说是瑳,这不是错了吗?就这瑳字,刚才乘车那位用着才合适。”
老板听闻此言忙做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面露惶恐,“可不敢这么说,你们是外地的吧,千万莫再提了,小心被打死。”
永昭眼睛一亮,她放下簪子凑到老板近前亦低声道:“你们这么害怕他啊,我见他生得俊秀,难不成是妖怪变的,怒了吃人?”
“莫说莫说,若是不买东西,就外头请吧”,那老板一面说一面将永昭推开,面色似沾了天大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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