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裴珩小小年纪已作了舅舅这件事并不足以叫永昭为之惊讶,毕竟她自己也是有侄子的,真正令她惊奇的是,他,居然是季不忧的舅舅。看季不忧见到他这位舅舅时畏首畏尾的模样,便可知这位少年似乎除了儒雅风流更增了些峻厉,竟是个亦庄亦谐的妙人。所以季不忧虽落拓不羁武艺却精进,倒也不足为奇了。
是夜玉鉴如冰,上悬天幕下接秋水,圆满而明亮。
裴珩的住所与永昭的屋室相临,为了今晚的畅饮永昭早早就熄了灯推言早睡,直至听得隔壁再无半点声响这才蹑手蹑脚溜到船尾,而季不忧已恭候多时了。
永昭莞尔,她敲了敲小桌顺便坐在陈铺的草席上,“哪里弄来的,不错。”
“扔在角落里的,积了好些的灰,擦净了倒挺适用”,季不忧启酒,香而微辣的味道被吸入肺腑,教人心头一暖,两人不禁感叹,好酒。
季不忧道:“不成想这帮海寇竟然有离国特产的太禧白,也该咱们和这酒有缘。若不是他们打劫,今日断尝不到。”
永昭持杯吃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细咂方品出醇厚,她缓缓笑道:“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身不由己处还能有如此闲适时光。”
季不忧亦吃了一盏,“这话我听过,却实在记不得意思。不过倒叫我想起另一番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依我说世间闲适莫过于佳人伴侧,若能有美人歌舞,才真正是好。”
“你小子不是不甚喜欢这些酸文章,怎还知道窈窕淑女啊”,永昭捧腹,“看来若是诗文句句是淑女,学富五车对你就算不得什么了。”
“取笑我,我哪儿知道这些啊,若不是我那舅舅,恐怕连皮毛我都不晓得一句。”季不忧又添了一盏,“说到底,他也就比我大了半年。”
永昭饮尽,“哎,我就没舅舅,不过我有叔叔,他们戍边的戍边,游的游,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回面。我倒是挺羡慕他们,做的事都是自己喜欢的,不像我。”
季不忧给永昭斟满,自己也饮了一杯,“我曾经也是,我爹非命我读书,密密麻麻的小字怎么能看得进去。不是我夸张,我一见那些字,就觉得像一群蚂蚁乱爬。幸好跟了公子您,不然我早晚得疯。”
“同病相怜,来来来,干了。”
“再来再来,喝,嗝。”
两人越喝越醉,越喝话越多,酒至酣处说话的声音大了,两人立马噤声,作出“嘘”的手势,随后又一齐哈哈大笑。
散场时两人约好各回各屋,季不忧走后永昭原地转了一圈,朦胧中看见一矮桌子,她心道:是了,原来已经到了屋了。可不能弄出声响惊动隔壁那人。
她轻手轻脚地脱掉鞋子,解开腰带褪去外袍,还不忘叠得平整,最后才爬到桌子上躺下。心里还犯嘀咕,今儿的床怎么又小又硬,枕头和被子也都不见了,灯还亮得人眼花。她心里想着去摸被子,然而困意愈袭来,她就这么一直想着,便睡着了。
月上中天,下映入水。
不远处一黑影渐渐清晰,只听他咒骂道:“又叫老子巡逻,你们倒好睡,我呸!力气大了不起啊,当时还不是被吓得尿裤子,现在连船都跟了人家的姓!要不是老子识字,就凭你们?哼,他娘的还欺负我,几时我做个大事,好叫你们晓得老子厉害。”
他边走边骂,泄愤似的踢着船上所能及的物品,“这他妈哪来的酒盅,差点踩上!船帮子怎的漆了这个色,狗屎似的叫人恶心。这他妈衣服,衣服?”
他抬头,忽然忘记了该怎样呼吸。
月色薄如烟纱,柔软到极致的月光倾覆在那人面目的每一寸肌肤上,如玉。
他忽然想到一句诗:密雪未知肤白,夜寒已觉香清。
世间怎有这般的人,世间竟有这般的人!
他颤巍巍上前,看她颦蹙的眉和斜逸的发,如墨色的水自额间流淌至颈侧,最终消匿在领口,是风流又隽永的诗。
他慢慢,慢慢地伸出双手,他甚至在衣物上揩了揩,生怕掌心的汗惊破此间时光。他的指在即将触到她胸前的衣襟时猝而缩回,他就那么愣愣地站了半晌,也盯了她半晌,直到冷得打颤。他抓耳挠腮,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陈幺你害怕个屁,不过是个醉鬼,谁又能知道?这可是老天厚待!”
早已酩酊大醉的永昭神志虽不清,然而恍惚间只觉得胸口有些簌簌地痒,隐约还有一个人极度不耐烦的声音,“这什么衣服?难解得很啊。”
永昭登时大怒,她不由得蹙眉,一甩胳膊就将此人拂开,“滚!”
陈幺惊得直冒冷汗,又见永昭猛地坐起心底更是惊惧交加,二话不说扑通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不过三两下的功夫额头就汩汩涌出血珠来。
永昭却忽然醉意上涌,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还将桌子给压翻了。陈幺乍听到桌子翻倒蓦地想起那柄被捏成铁块的箭便不由得眼前一黑,又“砰砰砰”地连磕了十数个。本以为小命休矣却未曾感受到预期的疼痛,俯在地上的他慢慢抬起头,迅速地瞟了永昭一眼见她果然又睡着了这才长吁口气,慢悠悠地掸了掸灰,一面坐起一面咕哝道:“可吓死老子,这么个美人,老子还真就不管男女了。叫爷好好地疼疼你。”
他呸地吐掉一口唾沫,丑态毕露,嘴里也愈发不干净。
月半隐在后,风逐渐凉起来,似有寒光一道倏地自眼前掠过,与此同时他便觉得脖颈一凉,紧随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
缓缓地抚上脖子,愈渐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人暗灰色的袍角。疲软的身子向后仰去,他的手指终于触到了夺他性命的利刃,原来不过一枚残碎瓷片。
第二日永昭早早地就起了床在甲板上练习剑术,非但丝毫不见宿醉的疲累之态,反倒精力充沛。正在得趣却忽然踩到个什么东西,即便隔着鞋也硌得脚底生疼。她低头去看发现正是昨晚饮酒的酒杯,不知什么缘故边缘处缺了好大一块。
她抓抓头却怎么也想不起这酒具究竟是如何打碎的,便提脚随便一踢。酒盅借着力道骨碌碌向前滚,至一人脚边。
那人对突然而至的物件视若无睹,仍旧不缓不急地向永昭走过去,最终在距离她一丈远处停下,略施一礼,笑道:“公子,早。”
永昭气定神闲地回礼,“早。”她抬眼便看见他乌青而微肿胀的眼睑,遂问道:“裴子好睡?气色似乎不大好。”
“海浪扰了清梦而已”,他含笑望着远方,“许是珩尚在梦里,不然怎觉得清晨的海风似藏了些酒香在其中。”
“梦与现实相系,看来裴子是想美酒了”,永昭明知他在说自己却仍旧面不改色,她指着前方无尽蔚蓝中的一隅金黄说道:“绕过前方那座岛就是我盛国的领地了,到时候请你吃酒,千万别推辞。不过寻常地方总是无趣,文会,裴子可有意趣?”
“文会”,他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富贵地温柔乡,自然是好的。然家训严苛,恐怕要辜负公子美意。”
早饭是清粥外加几品爽口小菜,永昭既不持碗也不拿箸只看着碟子里绿油油的小菜叹气,“早饭是腌咸菜,午饭呢是白菜土豆,晚饭不是炒海带丝就是炖海带丝,当真是吃得腻了。”
裴珩看了她一眼,“公子是嫌弃菜品单一?似乎厨娘只会这几种菜了。”
季不忧喝了口粥,“是啊公子,就忍耐个三两天,等回去了什么吃不到。当下填饱肚子最要紧嘛。”说罢他轻哼了一声,“若不是某人平白把人拘了来我们也不必整日吃着些没油水的素菜。”
赫连桾摔了筷子,“季不忧,你若是厉害些也不至于教我得了手,抱怨什么?”
“你就没抱怨吗,事出有因,也是你抢人在先,何况用的是迷香这种手段,算不得光明磊落。”季不忧撇撇嘴。
“你光明磊落,所以才蓬头垢面地躲在我的船上”,赫连桾咬着嘴唇冷笑,“别以为我不晓得。”
“怎么着丫头,要打架吗?我可不欺负女人。“
“谁叫你让了,把你真本事都使出来”,赫连桾一甩鞭子站起来,“外边打去,若输了认你作师父。你呢?敢不敢?”
季不忧拍案而起,“我季不忧磕头认你当娘!”
永昭急忙插在两人中间调停,此时船猛地一颤,随后便听得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有人吼道:“里面的海盗听着!不想死的赶紧出来!”
几人刚迈出门,与此同时一柄羽镞破空钉入门框,震得木屑飞扬。
永昭将赫连桾推至身后,不屑道:“下既有备而来便不必使这些花招来壮大自己声势,都是痛快人,求财没有,倘若是索命,那就要看看各自的手段了。”
忽听得人哈哈大笑,人群从中部裂开闪进一男子,银冠束发,剑眉星目,脸部线条硬朗而流畅,他打量着永昭,“我当是谁,原来不过一油头粉面的小子,生得娘们似的模样,也敢说这样的大话。”他说罢周围的士兵便看着永昭哄然大笑,然后他抱臂抚颌,眼神如寒秋般肃杀,“古羌王寿诞,我晋国敬献的贺仪途经西洄海时被洗劫一空,所以此番不求财,算事出有因。”
“下如此肯定,我们便是劫持寿礼的海匪?”裴珩不急不躁地说着,“仅仅依照想当然而抓捕,妄断而已。”
“船上的太禧白,众所周知此乃官酒,你们已经抵赖不得”,他打了个响指,“通通带走。”
季不忧急得脸色微红,脱口骂道:“你这官儿真是死脑筋,你见过哪儿的海盗像我们这样?实话告诉你,这位是盛国公子昭,这是盛国裴将军之子,这,这是古羌的公主。你有几个胆子敢抓他们!”
“得了吧”,他蔑视一笑,“公子昭?以为拿他来搪塞我就信了?那可是我同饮共寝的兄弟,我会不认得他?”说罢他拿出一张画像显示给众人,“分明半点都不像。你们说你们不是海盗,那怎么会在海盗的船上?难不成这片海域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都成了乐善好施的善者?还是说你们抢了海盗的船鸠占鹊巢?”
这回不光众人便是永昭亦一惊,她在脑海中仔细搜罗眼前这位年轻人的信息,生怕是自己忘了故人旧友。裴珩看罢画像再看向永昭问道,“看不出来你变化倒是挺大,怎么你不认得他?”
见永昭摇头,裴珩便道:“下口口声声说是晋国将士,却丝毫不提名姓家门,叫人如何信服?而且下既然声称我们一行人是海寇,就该拿出确凿的证据,太禧白在船上不假,这艘船也的的确确归海盗所属,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前几日遭遇海盗,因会些功夫才免受此劫,所乘的船也千疮百孔不堪驱使,这才占了此船。”
“我是轩辕策”,那男子向前几步将手心的铜鱼在众人眼前晃了晃,“这是我们晋国的鱼符,货真价实,可信得?听说盛国公子皆佩戴鹿符,拿出来我便信了你们。”
轩辕策,晋君第十子,师从三国武力榜第七者母封,据说是个厉害的角色。
永昭一摸发现腰间空空这才想起早在落罘山打斗中鹿符就已不在。轩辕策见永昭面露难色不由得嗤笑,”做戏呢就要做足功课,得了各位,晋国请吧。”说罢他手一挥,周围的官兵纷纷举刀。
季不忧见状一急,“你这人好不讲理!我们说得明白你却不信,不过是丢了有什么大不了?你还说你是公子昭旧友,真人就在这你怎么认不出?我看你分明就是信口雌黄,仗着人多势众乱抓人!”
永昭却笑了笑,声如蚊蝇,“若我没记错,那十五座城池晋国还欠着呢吧。”说罢她稍微侧过头,“我得跟他走,待会儿咱们可能被绑到他们船上,我拖住他们,你们见势便跑,问题应该不大。季不忧,你是我的贴身护卫,要和君上说明白这件事。”
她率先扔了剑,双手高举过顶面露惧色,“别动手,知道你厉害,跟你走还不成吗。”她叹了一声继续道:“寡不敌众,还是降了吧,人家都是些精壮汉子,咱也打不过不是,吃几天牢饭而已,小命重要小命重要。”
轩辕策闻言嘲弄道:“虽是降言,倒说得我仗势欺人似的。来人,把他们都捆上。”
永昭满脸堆笑,很配合地被反缚了双手,“不敢不敢,绑得松些成不,太紧了手不过血,到晋国路途又长,这,小人以后还得靠这双手吃饭呢。这丫头也请放宽松些,哪能跟我们这帮糙男人一样。”
轩辕策微一挑眉,“小子,别跟我耍花招,女人怎么了,你们海匪还分男女吗?”他指着身旁的一兵士道:“去,把他嘴堵上。”
被点名的兵摸遍全身却未找到一件适合堵嘴的物件,便从永昭宽大的袖子处扯下一块布胡乱一团就往她嘴里一塞。永昭虽然表面上气得够呛心里却乐开花,暗想道:此番没有二十五座城,这事没完。
永昭四人并船上其余的海盗均被推攘着上船,作为海盗头目的四人自然在最前面,轩辕策跟在他们四人身后。
轩辕策前脚刚踏上船忽见前方被绑缚的少年转头瞥了自己一眼,那双眼炯而明亮,照得他心头一慌。下一瞬缠在他身上的绳子不知怎的便碎了,他一把扯下塞嘴布还顺走了自己属下的一柄剑,现在那剑化作一道寒光直奔自己面门。
即便轩辕策躲闪及时,那道光仍是穿过他的发髻,他听到冠带微弱的断裂声,银冠入水,黑发如瀑而下。
看见轩辕策眼底突然暴起的血丝永昭就知道他已经彻底被激怒了,古羌男子以披发为尊,而三国贵族男子皆束发,这样当众披头散发的羞辱成度不亚于裸奔。永昭刚才那一剑还划开了裴珩束手的绳子,此刻四人人手一剑。
永昭持剑指着他淡风轻道:“我现在反悔了,抓不抓得到我,看你本事咯。”
他二人打得火热,另三人也未闲着,硬是在重重包围中开出一条血路,同时还将十数个海盗都放了。船上分工明确,海盗中几人负责开船,余下的和他们三人暂时结成联盟抗敌。这艘船不知经过怎样的改装,航行速度十分快,快到轩辕策的船根本追不上,眼见两条船愈来愈远,裴珩飞身一跃便到了永昭身侧。
考验武者能力的不是赢,而是运用自如以达预期目的。现阶段他们二人的目的就是输,还要做到不露痕迹。这并不简单,毕竟对方也是通习各招式的能才。
见识到他们的实力后轩辕策再不敢大意,亲自绑了他们关押进小黑屋,还差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即便这样他仍不放心,每隔一个时辰便来巡视一圈。
轩辕策系的结虽然过程繁琐,解开却容易得很,这种打结方式就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个花哨的外表。而轩辕策自己却并不知道,所以他提供给二人的三餐均是米粥——易食用。
永昭盘腿坐在地上,“哎,我曾经还嫌弃厨娘的粥,现在才知道真是大错特错了。她那粥里还放了切成片的土豆,又面又甜的”,她喝了一口碗里的粥,咂咂嘴接着絮叨,“现在甭说饭菜,连酒也没得喝,怨不得太禧白是官酒,虽比不得咱们国的金茎露醇厚却胜在回味悠长酒香清冽。我偷偷藏了一小壶,来点儿?”
裴珩正盘膝而坐,左指按弦右指挑勾抹剔去弹根本不存在的琴,闻言便笑道:“你总饮酒,所以伤口好得慢。”
永昭哀叹,将酒壶重新塞回怀里,开始扯自己的袖子,“轩辕策这家伙粗暴,他手下也不通情理,害得我断了袖,我得好好算算这笔账。”
裴珩这回不弹了,他忍住笑意,“城池还不够吗?”
永昭见他笑得古怪,却不知他到底在笑什么,只得回复道:“那是他晋国早就该给的,拖了这么久也该涨些利息了。至于咱们受得这些,几座城是没跑了,晋国又称水城,那里的美人极是婉约。”
“你是女人,要美人做什么?”裴珩问道,“不如珠宝,将来还能作嫁妆。”
永昭有几分黯然,随后她无所谓一笑,“放心啦,见面分一半,我怎会忘了你?话说你当时怎么就回来了,我还想着让你照看那两个孩子的。”
裴珩像她那般笑道:“吃几天牢饭而已,你吃得,我就吃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