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羿躺腻了,爬到地上,跛腿溜达几圈。忽有小丫头来召,说日御羲和娘娘请他“去琅玕殿叙话”。
小丫头刚走出门,逄蒙就跨进来。
“奇怪,羲和娘娘叫我过去叙话。”小羿惊奇地转述。
逄蒙却无语,双眼迷离,像丢了魂似的。
“小蒙子,你怎么了?”连叫几声皆石沉大海,逄蒙双目失神,走向案前,提起水瓢,仰头“咕咚咕咚”全喝下去,随后蹭到榻旁,倒头向壁,也不知是困了,还是赌气。
小羿盯他半晌,心想不会有甚大事,便吃力穿好衣服,向门外走去。久未出门,夕阳斜照,竟然有些睁不开眼。小羿眼望面前灿烂花海,心中感慨:初见花海,心中何等欣喜,然而美景依旧,心境却变了许多。自被挚、冯夷、罔两和鲧合伙欺负,便仿佛一夜长大。曾经太天真,以为只要不存害人之心,旁人即便轻漫,也不会恶意相向。
后土走前再三叮嘱:“孩子,‘人心难测’你算领略到了。今后必要量力而行,不可强出头时,就要另想办法。若决定出手,务求一击制胜,否则后患难防。”良言相劝,苦口婆心,终于教小羿打开心扉,泻吐垒块,周身疼痛也似减轻许多。这才耐不住寂寞,下地溜达。然而回到那日吃亏受殴处,心里还是憋屈。小羿加快脚步,赶紧离开,眼不见为净……
羲和乃天帝发妻,住在琅玕殿内。琅玕本是昆仑墟上的神木,据说能结珍珠般的美玉,乃鸾凤所食。美玉自为天下至宝,黄帝在时,曾派三头六眼的离朱守护——三只脑袋轮番执勤,总有眼睛将神木紧紧盯住。后来,白帝、玄帝建造天宫,虽未将琅玕木迁徙过来,却折下枝条,扦插在此,又兴建宫殿镇守,谓之琅玕殿。可惜的是,扦插枝条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却再未开花结果。美玉自此绝迹,只作缥缈传说。
小丫头带小羿绕过汤谷、咸池,走向一片空荡荡的草甸。纤腰身瘦,随步款摆,暮霭浮去,惊鸿掠影来。
小羿便问:“姐姐,我看你面生——是长年跟在羲和娘娘身边?”
不料石沉大海,小丫头只顾当先带路。小羿自讨没趣,咬咬嘴唇,不再说话。草甸地势渐高,坡顶白茅在斜阳照耀下,仿佛裹住绒乎乎、暖和和的被子。小羿大病初愈,爬得气喘吁吁。小丫头既不回头,亦不搭腔,但小羿每每停步休息,便驻足不前。晚风吹抚,衣袖轻柔、鬓发如烟,茂密草丝唱起小曲,百啭无人解。
“姐姐,我们走吧!”小羿咬牙起身,提气猛冲,直抵坡顶,再未停留。
好漂亮!脆生生草甸簇拥琅玕木下。琅玕木不高,但粗达十围,树干扭曲虬结,犹似倔强老人。然而枝头却风情万种,明黄、鲜红、浅绿、湖蓝的树叶交织如歌,枝干飞扬纵横,四面招摇。晚风挑逗,间或可见落叶,旋转飘荡,不慌不忙,归向不甘寂寞、昂然出土的老根。如此缤纷多彩的树,小羿从所未见,此刻映衬天边,暮空渲染、霞光万丈,更美艳不可方物。
“姐姐,这树一年四季都……哎呀,你怎么了?!”转头要问带路丫头,忽见她全身冒火,瞬间暴烈,顷刻消于无形,未及上前,便已经无影无踪,脚下亦无烟灰,浮苍狗。幻象!难怪只顾低头带路,半句不回。又有些怅惘:婉转绰约天上客,人间自古留不得!
独向琅玕木走去。“宫殿”就在老树旁边——哪是什么宫殿,明明是间草棚!枯茅覆顶、柴木为墙,与雷泽村居相差无几。竟然有些亲切。小羿安步当车,恍惚看到亲母推开柴门,笑脸迎出,边责骂自己贪玩误归,边手捧干粮,要给他“热热再吃”……柴门开了,亲母果真迎出,没有责备,却慈眉善目地笑着,伸手来拉他胳膊。
“亲母……”小羿鼻翼微酸,热泪在眼眶中打转。
羲和奇道:“你说什么?”
小羿如梦方醒,强忍眼泪,不教落下。抬头再看:哪是亲母,分明是位高矮相仿、鬓发乌黑的妇人。虽则慈爱,但衣着华贵,眉眼之间气度不凡。
赶忙拜道:“羲和娘娘。”
“叫什么娘娘,听着别扭。”羲和笑道,“叫奶奶好了——你这岁数,叫我声奶奶,不算吃亏。”
小羿顿生许多好感。想起方才,竟将其误认为亲母,自己也觉滑稽,不禁“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羲和牵起手,向柴门走去,和蔼可亲问道。
“没什么,奶奶。我看你……亲切得很!”
小羿被引至茅屋,立刻发觉非寻常村居可比。地面黝黑锃亮,说是泥土外露,却光洁平整,说是砖石铺砌,却看不出接缝。案几四五条,占去半间屋舍,明烛高举,书简排布整齐。屋舍尽头则为床榻,质朴无饰,素白整洁。墙上虚空,窗户大得惊人。窗外夕阳缓缓沉落,满天霓被窗棂框住,成为屋舍中最美的饰物。
羲和为小羿倒水,又教他隐几而坐,自己亦半倚半靠,犹似寻常祖孙,闲来无事拉家常。
“孩子,你今年多大?”
“十三岁。”
“正是好年岁啊。”羲和笑笑,“到天宫里,一切都还习惯么?”
小羿犹豫片刻,道:“还好。”
“奶奶听说,你前些日子被人欺负,还受了伤?”
“没事,已经恢复差不多了。”在羲和面前,小羿不愿多说,几分是谨慎,几分是不忍——生怕这慈祥的奶奶替自己担心。暗中纳罕:怎初见羲和娘娘,便觉轻松自在?
羲和叹口气,探身拉住小羿:“你的身世,奶奶听说了,苦命孩子!到天宫中,无人替你做主,平白遭人欺负——冯夷这小子可恶,过几日奶奶定将他传来,狠狠训斥!孩子,你伤在哪里?奶奶替你看看,莫留下病根……”
就算后土,也未如此温存,清泪盈眶,不争气地淌落。
忙转过头,偷偷擦去:“奶奶……我已经好了。”
“你既唤我声奶奶,就把这里当作自家。”羲和将小羿拉到身边,轻抚头顶,“奶奶喜静,不耐烦总往天帝身边凑,常住在琅玕殿里。这边偏远,天宫弟子少有人来。你如今认路,今后再被欺负,就来找奶奶说——奶奶替你做主!”
小羿靠在羲和旁边,觉她身上暖暖的,十分舒服。倒不信日后当真会来诉苦,也不信诉苦能顶多大作用,但贵为天帝发妻,说出这番话,依旧教人感动。一入天宫,受尽轻视、委屈和欺侮,情谊只限于女丑、精卫和后土,如今又有羲和娘娘,自然珍惜备至。
“奶奶,你独自住在这边。寂寞时,我就过来陪你。几时想得安静,我立刻就走,决不打扰奶奶清修。”
羲和眼神清透,秋水明波:“懂事的好孩子,奶奶喜欢你还不够呢,怎会说打扰?”起身端来个黑陶簋:“孩子,你吃啊。”
小羿见簋中五团白花花的东西,初看像雪球,细看层层叠叠,仿若花瓣揉搓而成。
“奶奶,这是什么?”
“这是点心——吃的东西!”羲和拿起一块,放到小羿手中,“你尝尝?”
小羿咬下,干酥表皮剥落,撒满胸襟,仿若蔌蔌衣巾落枣花。床塌也弄得狼藉,羲和却不以为意,笑盈盈看着。小羿不敢再咬嗫,干脆囫囵丢进嘴里。香甜馅料与舌叶缠绵,清新味道充盈双颊。村野孩童,只识谷米,天宫平日唯有大块吃肉,这精细点心别说尝试,做梦都没见过。嚼来嚼去,不忍吞咽。
“好吃吗?”羲和又拿起一块,放到嘴边,竟要亲自喂食。
小羿连忙接过,仰头问道:“奶奶,这里夹的是什么啊?”
谁料点心皮未嚼干净,开口说话,竟“呼”地喷出。羲和抬手,掸掉玷污发髻的碎末,呵呵笑着,安慰“没事没事”。
“不怪你没见过,这点心是奶奶自制的。你问那夹馅?是将新鲜桃花、桂花浸入甜酒,次日放到太阳底下,晾晒干透,再混入提前煮熟的黄米,隔水蒸……哎呀,奶奶跟你说这作甚!爱吃就都吃掉——今后什么时候嘴馋,便过来,奶奶这里有的是!”
“好!”小羿开心笑着,将第二块塞进嘴里,“咦,奶奶,这块味道又不相同?”
“花瓣不同,味道自然不同。”
“奶奶,做点心是不是要费很长时间?”
“时间是要很久……孩子你别不好意思,奶奶有的是时间,不怕浪费。”
两人东拉西扯,越聊越亲近。
羲和问起雷泽旧居,小羿便将村庄模样、屋舍构造、村民相与、亲人生计条条讲述。边说边惊讶发现:相隔未久,家乡记忆竟已开始模糊,就像将醒未醒时的梦,似乎再迟片刻说出,便会退入混沌,雾色迷离。
“奶奶还听说,作别雷泽村时,你曾见过女魃?”
小羿点头。
“唉,那女魃也是可怜人。从前还与她见过几面——喜怒无常,但心地不坏。重黎说,她纠缠应龙,净作小儿女态,奶奶有些不信。她……没有为难你吧?”
“算是没有吧。”小羿想到女魃作法,熊熊烈焰席卷全身,不禁打个冷战,赶紧转换话题,“看她面相,便似姑娘,却要我叫‘祖祖祖奶奶’,真不可理喻。”
羲和莞尔:“论辈分,这‘祖祖祖奶奶’倒也担当得起。女魃就是这样,行事莫名其妙,当初大伙都拿她打趣,说‘没毛小子,颠三倒四’……”
“不错不错。”小羿来了兴致,想起女魃光溜溜的头顶,忍不住笑,“她先横眉冷对,后来好言好语,随即又要放火烧我,临了却赠我块石头——当真颠三倒四!”
“赠你石头?什么石头?”
“就是一块石头……鸟蛋般大小,白白净净、透透亮亮,好看得很。”
“是么?那石头有何要紧,还须特意送给你?”
小羿挠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羲和沉吟半晌:“孩子,你能否把那石头拿来,给奶奶看看?若非凡物,莫教平白浪费!”
“好!”小羿点点头,“奶奶,你等着!”站起身向外走去。
羲和道:“不急,不急。把点心都带上吧——你爱吃,奶奶下次再多做些。”
小羿本想推辞,随即转念:这么好吃的东西,应该带回去,给瑶姬、逄蒙还有丑妹尝尝。便用袖子将余下三块捧起,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奶奶,我去去就回。”说着,一瘸一拐跑上草坡。
夜幕早已降临,晚风沉醉,吹斜绵绵雨丝——日落时晴空万里,这雨悄然落下,竟未觉察。小羿将点心藏好,踏草归去。草叶润湿,莹莹光闪。若非怕羲和娘娘等候太久,真想徜徉在此,独享静谧。又恐时间久了,点心浸湿,不得不加紧步伐,归向金字门。来时积郁难消,去时心情舒畅。羲和娘娘温婉慈爱的目光仿若轻柔棉絮,裹在身上——虽则雨丝微冷,内里暖意未消。
半晌回到菊海。见菊花也被雨丝冲洗,纯净可人,遂生摘花玩赏之念。小羿折腰,刚刚掐断花茎,忽见远方人影飘摇。
细雨如烟,罗衫如水,那人腰身细瘦,脚步轻盈。虽然离得很远,恍惚便是瑶姬。小羿又惊又喜,开口正要呼喊,却见人影低头缩肩,似要融入夜幕。雨丝珠帘下,何处不藏身。随后,人影果真模糊起来,将临金字门时,忽然隐遁无踪。小羿目瞪口呆,菊花掉落地下,浑然不知。待要过去查看,却见金蟾殿房门轻启,昏暗烛火扑向夜空,迫不及待。火光微弱,人影再次显形,一晃而入。房门随后关闭,再无动静,仿若渊薮,深不见底。
小羿晕头转向:金蟾殿乃十金乌所居,那人影……是不是瑶姬?天地突然寒凉,有心离去,双腿却不愿遵从,反教俯身悄悄靠近,借助花丛遮掩,就像伏击捕猎的黑蛇。心里却咚咚乱跳,如同命在旦夕的田鼠。
时间泥水般黏滞,完全不知过了多久。雨丝不再轻柔,渐渐浸透衣衫。夜风不再和煦,阵阵卷走温存。
终于,金蟾殿门再度推开。瑶姬俏脸娇红羞怯,低垂在胸前,闪身进入雨幕,再度隐遁。十金乌却不急于关门,背对烛火,眺望佳人去处。小羿似乎觉得,他嘴角滑过一丝得色,绝似渔人起钓时。
全完了。浑身湿透,点心烂作一团,不可名状,小羿默默丢弃——其中一块,正是带给瑶姬的啊!
想到点心,才想起回向金字门中,原是逢羲和娘娘之命,取那块石头!已过去多久?羲和娘娘该着恼了吧?小羿按捺心中悲愤,撑起蹲伏麻木的双腿,行尸走肉般向屋舍捱去。
屋内漆黑,逄蒙还睡着。小羿燃起烛火,向蔺席底下摸去。卧病多日,石头始终放在那里。刚才羲和娘娘召见,小羿还想“要不要将它带上”,但取出看看,重又放回原处——女丑编的穗子花里胡哨,显是女儿家戴的。
“咦?”小羿摸索半晌,石头竟不在那里!
“小蒙子!小蒙子!”边继续摸索,边低声呼唤,“你动我的石头了吗?”
逄蒙翻身坐起,阴沉着脸,答没好气:“那破石头,我动它作甚?!”
小羿将蔺席掀起,依旧不见踪迹,急得声都变了:“你一直都在屋里?可有人来过?”
逄蒙见情况不对,这才滚到地下,相助翻腾:“对啊,我迷迷糊糊,可能睡着了……有没有人来过……应该没有吧……我没听到啊……”
两人七手八脚,将屋内翻个底朝天,毫无收获。屋内本没多少物件,一目了然——女魃给的石头,竟这么不明不白,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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