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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生山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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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海上鲛绡鬼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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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鲛人,月夜,琴瑟声。

    若从未听闻祖神和渔叟的故事,这画面,该是多么凄美、多么撩人。月色如雾,琴声如诉,小船在鲛人中静悄悄滑行。谁都不说话,生怕惊破春梦,倏忽成梦魇。这阵势,渔叟也没见过,紧张得满头大汗,与台骀一人一楫,起起落落,无声无息。水珠滴响,听来都似惊雷,声声入耳,两鬓生疼。

    鲛人本都背向陆地,投梭织布。小船经过,便悄然转身,泪眼无神,玉体,微泛荧光,众人都有些尴尬。鲛人清泪滴落,入水无痕,亦真亦幻——沧海月明珠有泪,叔钦真想捞起珍珠看看,但玉臂凝脂,冰霜惨白,又教人想到土中发掘的森森枯骨。

    伯益悄悄对叔钦道:“不是说,有渔人贪图美色,还共度春宵么?这眼大无神的样子,美则美矣,但是……”

    玄冥转头瞪视,伯益立刻噤若寒蝉。

    鲛人却被低声细语吸引,潸然转头,湿漉漉头发贴在后背,蜿蜒如蛇。近旁鲛人竟伸出手来,掌心月色莹莹,真像刚刚织就的皎洁丝帕,要赠与海上相逢的新知。伯益伸出手去,叔钦忙将他扯住。

    “你不要命啦!”

    小船滑过,渐行渐远,多情鲛人面随船走,素手盛满月色。

    琴瑟细若游丝,在海面上东摇西晃。叔钦发觉,鲛人一举一动皆和音律——月色、琴声、水雾,都如丝线缠绕玉臂,玉臂起落,虚空处便渐渐有了浮般的鲛绡。“若将月色织成衣,穿起来不知是何滋味?”叔钦不禁遐想。

    佳人远去,伯益惆怅回望,良久静默,忽然起身,直愣愣向船尾走去。

    “快把他拉住!”渔叟余光瞥见,压低嗓门警告。

    玄冥手臂暴长,越过未及反应的叔钦,拗住伯益肩头。伯益还想挣扎,身体坚硬,像根木头。叔钦如梦方醒,忙用手臂抱住。微弱战栗从伯益体内不断传来,犹似发病时止不住的摆子。

    渔叟道:“扇他俩耳刮子!”

    叔钦略微迟疑,将伯益扳回。伯益面无表情,清泪滑落,眼睑撑开,仿佛要将美色盛满。叔钦看向玄冥,见师父首肯,抬手轻轻扫过师兄面颊。

    没有反应。

    渔叟又道:“太轻了!”

    叔钦狠狠心,“啪”的一掌,五指红印昭昭。

    “哎呦,你干什么!”伯益怒道。

    叔钦忙将他嘴堵住。同时,远方传来“噗通”清响,鲛绡不堪盈手相赠,鲛人潜底去无踪,只余道道涟漪,在水面荡漾。

    伯益大汗淋漓,记不起发生何事,但见人人面色古怪,似嗔似笑,莫名其妙。

    “切莫盯住鲛人双目,特别不要专盯一位。”渔叟边划船,边摇头叹气,“年轻人啊,就是经不起诱惑。”

    伯益忽觉下裳湿哒哒、凉飕飕,略怔片刻,恍然大悟,顿时脸红耳热。好在无人注意,忙弓身假意探视水路,再顾不上计较师弟“平白无故”扇自己耳光。

    “糟糕,琴瑟声……是不是弱了?”台骀小心翼翼问。

    真的,乐音随涟漪轻摆,本就淡远缅邈。此刻薄如纱,月色渐渐晦暗,琴瑟似与之相呼相应,也越来越弱。叔钦立刻紧张起来,竖起耳朵,捕捉最后的震颤,仿佛这样就能将天籁留住,然而终究徒劳。正如路边野花,不经意间香飘四溢,刻意去寻,却往往缥缈无常……

    台骀问:“老伯,还有多远?”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渔叟顾不上悄声静气,示意加紧划桨,“老夫从不在月相生风的夜里出海……”

    叔钦想起渔叟说“风平则发,风止则劲,风动则弱,风烈则息”,才注意到夜风渐紧,已将月影打碎,破镜难圆。再看鲛人,竟也虚幻起来,近在咫尺却朦朦胧胧,非但辨不清眉眼,就连织布玉臂都看不真切!再向前面望去,触目所及都是鲛人,光晕凄迷,密如渔网,只待猎物……

    琴瑟冷涩,一唱三叹,终于难以为继,大音希声,化作惨淡月色。再看四周,鲛人已经踪迹不见!

    渔叟仰首长叹:“算了吧!”单楫拎出水面,身体止不住颤抖,眼见吓得不轻。台骀也将船桨提起,与渔叟并肩,戒备四望。

    “老伯,给我!”伯益从渔叟手中夺过船桨,和台骀背心相触,立在船中央。渔叟索性低伏身体,躲入船舷暗影。长风吹过荒冢般的海面,凉透众人心。

    突袭骤降。水面划破,黑影纵跃,闪电般向渔船扑来!伯益挥动船桨,“咚”地击在黑影上。黑影失势,翻滚掉落。只在入水瞬间,才看得清黑溜溜的鱼尾,和惨白狞笑的人面。

    半晌无动静,叔钦感觉像过了一辈子。低头盯住水面,眼都不敢眨。然而就在终于忍不住酸痛,垂下眼睑的瞬间,面前突然水花四溅,陵鱼血盆大口,向肩头咬来!

    叔钦下意识手臂上引,倾注全部精力。水花突然收拢,锐利如飞矢,射在陵鱼身上!“攻防遁幻反”——法术修行,要义便在主动出击。叔钦受玄冥多日,早已铭刻在心。然而陵鱼不为所动,浑若无事,继续张口咬来!

    “低头!”台骀高喊,船桨飞过,正中目标!陵鱼吃痛,扭动身体,从对侧掉落水中。虽生长人脸,却自始至终紧锁双唇,无声无息。死寂强攻,更教人战栗。

    玄冥喝道:“躲到下面!你功力不够,碍手碍脚!”

    叔钦一愣,只得乖乖蹲伏,与渔叟并排躲在船底。抬头仰望严阵以待的伯益和台骀,心中很不好受。忽然无端想起“若梼杌师兄还在”……又摇摇头。这般景况,瞎琢磨什么!

    零星进攻过后,水面突然动荡,仿佛暴雨来袭。数不清的陵鱼,从四面八方同时跃起!伯益和台骀两支船桨舞动如风,玄冥也伸出双臂,赤手空拳,与陵鱼搏杀。

    “不用怕,畜生只会咬人,没有别的花样!”玄冥边回击,边为弟子打气。

    话虽如此,但陵鱼越聚愈多。黑影道道,天马流星。带起浪涛滚滚,铺天盖地,不住打在身上,湿气腥咸,中人欲呕。

    “啊!”只听台骀惊叫,船桨被陵鱼咬住。台骀奋力争夺,谁想陵鱼咬力惊人,居然僵持不下。身后风声吃紧,第二条陵鱼凶神恶煞般扑来。松桨还击,抑或握紧不放?台骀左右为难,陵鱼已到头顶。

    “发什么呆!”玄冥飞脚踹来,为台骀解围。

    “嘿!”台骀大受鼓舞,双臂运气,将船桨生生提起。陵鱼坚持不住,滑落水中,船桨却被咬掉半圆,残缺处,仿若露齿狞笑。台骀心惊胆战:这力道,若咬在身上,怎受得了!

    玄冥为台骀解围,身后留下空当,陵鱼立刻涌上,向肩背撕咬。玄冥单腿着地,无法躲避,只得袍袖忽闪,催动法术。尖啸破空,海中突然钻出无数冰锥,纷纷射向陵鱼。然而陵鱼不躲不避,冰锥贴上滑溜溜的身体,皆旁逸斜出,“噼噼啪啪”掉回水里。有几支还向船中射落,渔叟吓得“哎呦”闭眼。叔钦忙扑过去,将他按倒,手臂撑起,掌心波光荡漾,截住冰锥尖刺。

    “咚”一声叔钦摔倒——冰锥虽然强弩之末,毕竟得师父法力催动,后学晚辈岂能轻易抵挡?叔钦眼前金星乱迸,喉头热辣,强忍良久,才没有吐出。

    玄冥心道不妙:陵鱼水生,以水字门法术抗衡,威力大打折扣。但硬攻不成,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师弟!”伯益忽然惊叫。月色中,只见五条陵鱼同向台骀扑去。台骀顾此失彼,船桨高挥,击落两条,其余却再无暇应对。伯益来不及多想,木楫向最近的陵鱼凌空飞掷,正中头顶。陵鱼“哗啦”掉入水中,连同木楫踪迹皆无。台骀大骇,低头躲避,两条陵鱼齐刷刷压落,将他扑倒在船底。

    台骀奋力撑住,触手又粘又腻,险些滑落。陵鱼血口獠牙,在眼前开开合合,景象骇人。

    “哎呀!”另一条陵鱼抛下台骀,转向渔叟。惊得渔叟束手无策。

    叔钦刚刚挣扎起身,见状,忙扯住陵鱼尾巴。陵鱼灵动如蛇,四鳍开张,如同四只夺命大手。叔钦独臂吃劲,无法将陵鱼拽开,只得双腿用力,向后跃起。好巧不巧,撞上正与台骀殊死搏斗的陵鱼,两人两鱼同时滚倒,混乱不堪,凶险自不必提。

    “闪开!”玄冥暴喝,飞身从伯益身边跃过,双臂疾刺,分别拍中两条陵鱼。叔钦耳边“咔嚓咔嚓”乱响,两条鲮鱼挣扎几下,都不再动。抬眼观看,只见两尊凄美冰雕,面貌狰狞——竟冻住了!

    然而玄冥离开船头,立刻有七八条陵鱼乘虚而入。玄冥早有戒备,喊声“抓稳”,双脚撑住船舷,两臂相交,急速旋转。水面忽作旋涡,带动渔船猛烈转动,半空陵鱼无法调整,纷纷坠回海中。

    “啊!”台骀还擎着仅存船桨,搏打陵鱼,这下站立不稳,直向船外飞出!伯益大惊,扒住船舷,身体借势飞起,用两只脚拼命夹住台骀!台骀身体已掉入水里,伯益被他牵引,直向外坠。玄冥立刻从船舷跳落,扯住伯益胳膊,将两人同时提起。

    晚了。台骀身子刚离水面,便有条陵鱼悍猛冲出,张口将他咬住!

    “师父!”惊叫声中,台骀向下掉落,后半句话没入滚滚浪涛,手臂无助地出水挥舞。

    玄冥将伯益拖上渔船,从腰中扯脱衣带,对准台骀挥舞过去。衣带仿佛长出眼睛,准确无误落在台骀身边,随水漂行,迅速绕住手腕。玄冥急忙牵引回扯,却不想轻若无物——台骀飞出水面,竟只剩一半!齐腰以下踪迹不见,兀自眉目鲜活,似乎自己并未觉察。玄冥用力过猛,向后踉跄,“咚”地撞上对侧船舷。衣带松弛,台骀重又落入水中,眼中写满无助。水面猩红散去,台骀却再未浮出。

    没有时间哀悼。陵鱼不等小船停止旋转,便卷土重来。畜生聪明得很,算准船头船尾动向,准确无误。

    弟子丧命,双桨皆无,玄冥心里像赘了块大石头。厉声喊叫:“伯益、叔钦,掩护师父!”

    两人被断喝惊醒,忙扑上去,疯了般与摔入船底的陵鱼扭打。玄冥却站在中央,手掌交错,双臂成环,稳稳向前推出……

    就是那日河上,用以破冰的法术,玄冥反其道而行之,要将海面冻住!然而心里实在没底——这法术在河湖中使用,以多年修为,自然得心应手。但如今面对浩瀚无边、动荡起伏的大海——法术能有多大力道?玄冥先父禺虢曾经任东海海神,也没听说能将海面冻结……但行与不行,都已迫在眉睫,生死一线,容不得细想!

    小船漂漂荡荡,忽然沉重起来。玄冥心喜:水面开始冷涩!遂凝神屏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万物,寒潮随气血流转周身。血脉运行缓慢,前额、百会立刻剧痛——这法子凶险至极,因为施法之人须与外物相通。若想教水面冰冻,自身亦会冷却,虽然不至血脉凝结,亦不可持之过久。若放在河湖之中,水面冻结后还可行动如常,稍运功力,便可以让身体暖和起来。然而面对这浩瀚汪洋,恐怕等不到冻结,血脉就已止息了吧?玄冥做此法术,实已下了必死决心!

    叔钦和伯益满身血污,也不知是自己流的,还是陵鱼流的。两人早杀红眼,根本顾不上看,全凭直觉甩开双臂,体力夹杂法力,回击、撕扯所有近身之物。叔钦那条受伤未愈的胳膊也神奇般挥舞起来,求生信念教痛感全无!然而仍有陵鱼不断从间缝落下,卧在船底,张开血盆大口。渔叟也加入绝望战团,抓起宰鱼用的短刃,但见陵鱼靠近,便一阵猛刺,居然也成功杀死三条。

    “咦,怎不动了?”渔叟刚直起腰,忽觉船身稳重。

    叔钦和伯益本无暇旁顾,经渔叟提醒,方觉“脚踏实地”,扑上来的陵鱼也明显少了。向外看去,只见月色清如水,将海面擦拭平整、纤尘不染——琉璃冰面,方圆仅十丈,却将小船周边与风浪隔绝,更将陵鱼阻在冰缘之外。冰冻突然,四五条陵鱼方跃出水面,便被生生冻住,不上不下,兀自唇齿开张,向渔船这边露出尖利獠牙。冰缘之外,陵鱼仍不断奋力跳跃,然而落在冰上,便行动迟缓,只能拍打尾巴,步步翻滚,笨拙得很。

    “师父!”伯益忽然惊叫。

    只见玄冥面色惨白,双唇覆满寒霜,身体却稳稳站在原处,仿若石雕。玄冥听得到弟子呼唤,但不能作答。海水至深,这十余丈冰已消耗太多体力,唯恐稍稍松懈,前功尽弃,再提不起精神继续作法。

    小腿忽然剧痛。原来是被渔叟刺中的陵鱼垂死挣扎,竟又滚到玄冥脚边,张口咬去!好在玄冥已经用冰血封住双腿,皮肉不似寻常柔软,否则利齿咬中,怕要直接断掉。

    伯益忙冲过来,手扯鱼鳍,向上猛甩。陵鱼在半空画了个圈,硬邦邦摔在冰面上,挣扎几下,不动了。

    玄冥坐倒,强弩之末。冰缘尚未坚实,在陵鱼接连撞击中迅速瓦解。伯益、叔钦和渔叟都站起身,看着脚下这片净土般的浮冰,和外面鬼魅疯狂的天海,知道这是垂死战前最后的平静。

    “叔钦。”玄冥开口,沙哑无力,“为师年岁已高,竟收下你这聪明灵秀,又有韧劲的弟子,十分欣慰……”

    叔钦呆愣,心想:师父怎说起这无关紧要的话?

    “为师活了百余岁,死不足惜,但你翩翩少年,这般葬身鱼腹,为师心有不甘!”

    “师父,你……”伯益在后面探询叫道。

    玄冥向他转头:“你这弟子也很不错,就是太过关注山川水文、掌故轶事,倒将法术修行耽误了。若能活着从这片水域出去,你要帮助叔钦,务求精进,自己也须加紧操练,莫要教旁门弟子笑我水字门后继无人……唉,可怜台骀,死得太不值了!”

    伯益听师父越说越像遗言,不禁心惊胆战:“师父,你要做什么?”

    玄冥对叔钦道:“攻防遁幻反——攻防自不必说,幻术你入天宫时就已见过,反字诀怕无缘得见——为师今天,单演示这‘遁’字,你要看仔细啊!”

    “师父!”伯益大惊失色,跪倒在地。

    “遁”本是实战中不敌对手,用以逃命的诀窍,各门弟子依照天性,与相通之物融为一体,骗过敌人耳目,伺机溜走——小羿在野林中见老饕变作大石,便为石遁之术。然而在玄冥这等高人手中,遁字诀亦可用作化身随形、攻敌不备的奇招。然而所谓奇招,便只能出其不意,一招取胜,单打独斗绝佳,用来对付环伺的陵鱼,恐怕很快便会露出破绽。师父说这话,是要与陵鱼同归于尽!

    伯益将头在船板上磕得“咚咚”响,哭腔道:“师父,弟子不才,水遁之法却也会用,不劳师父亲自出马!”

    玄冥惨然笑道:“你修为太浅、法力未纯。下水不出十招,便会毙命,届时还得为师出马——平白多费性命,何苦呢?”

    伯益兀自磕头不止,却无言反驳。

    玄冥又对渔叟抱拳:“老人家,对不住得很。当初你忠言逆耳,我们一意孤行,累你涉险。若老天有眼,教你生还,望今后念起,不要怪罪我们!”

    渔叟仰天长叹。

    四周传来“咔嚓咔嚓”冰面断裂声,陵鱼发觉冰缘薄弱,早已不再拚命跳跃,转而齐心协力,又咬又撞。本就不大的冰面迅速瓦解,时日无多。

    玄冥站起身来,说话间已将气血在全身流传好几圈,寒意尽退,腿上被陵鱼咬破的伤口,也用“止水法”封住。玄冥将两位弟子依次看过,纵身一跃,飘然如飞雪,飒沓如流星。

    “师父!”叔钦和伯益都要随往。

    “止步!为师的话,你们也不听了?!”玄冥威严道,头也不回,向冰缘走去。

    随玄冥脚步,陵鱼发疯般向这边踊跃,苍白空洞的脸,沉浮冰水中,阴曹地府亦不过如此吧?

    月色凄清,玄冥腰杆挺直,苍苍白发上冲冠。背影顶天立地,仿佛独力撑起一片璀璨星空。玄冥走到冰层尽头,睥睨脚下迫不及待、开开合合的血口,视线又投向天边,冷笑滑过嘴角。

    突然,陵鱼张皇失措,见鬼般四散奔逃!玄冥愕然,刚要迈腿,却生生止步。远处传来搏水之声,有船大而无当,桨叶齐飞,犹如鼓翅翱翔的雄鹰,向这边逼近。

    一人稳立船头,高呼:“玄冥师弟,愚兄来晚了!恕罪!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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