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外的小花园并不大,白墙青瓦的围墙绕了一圈,墙上各开了一个是石雕花券门,中央是一方形水池,冬日里不见任何花草,池后是一组没有规律的假山。重紫背对着假山忽然开口道:“祥哥儿,先前听你说青州之地突然出现金国的鳞虫是有其他阴谋?我这几日想了又想,还是没明白。不过是个虫子,怎么会有什么大阴谋?”
呈祥没料到三娘突然问起这个,但见她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也没多想,耐心地回答道:“之前提点你老神医定是游四海,所以才会知道鳞虫只产自金国,鳞虫突然出现在青州,不仅是老百姓中毒,听说连军中将领也有不少人得了此病,这里可是边境,又逢冬季松懈,如果金国突然趁此进犯,就可谓是……”重紫故意打断他的话,“祥哥儿,这些只是你的猜想,也许没那么严重。不过,鳞虫是金国之物,突然出现在青州之地确实可疑……”
她顿了下,眼角处那抹银灰色似乎也晃了晃,重紫不动声色地抿起嘴角,忽然院外有女子扬声喊道:“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到底是谁在里面!我也要见那些京城贵客啊!”
听声识人,那人年纪应该并不大,音色清脆如百灵鸟,有些许骄纵,她不依不挠地在其中一个券门外叫嚷。
呈祥不解地看了一眼三娘子,低声询问:“县令后宅之中是谁敢大呼小叫。”
“听闻县令有一双子女,想必是县令大人的千金。”
重紫话音刚落,就有人闯进院子,呈祥回头看去,只见一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身穿百蝶穿花粉红锦缎窄袄,外罩金黄色绣金银鼠褂,下着五彩刻丝撒花绉裙,此人真是五颜六色,好像掉进了花丛中,他只觉眼花缭乱。
呈祥实在没憋出,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人眼睛一瞪,指着他和重紫问向拦着自己的管家,“不是说我爹在接见京城里还的贵客吗?他们又是谁?”
“二小姐,他们是家姐弟,这位就是救治霍乱的三娘子。”
“见过二小姐。”
家姐弟行了礼,杨萱馨也不回,随意地摆摆手,有些惊奇地看着重紫,“原来你就是三娘子,你怎么会在这?”
一旁的管家替她回答:“是老爷请三娘子来的。”
“难道爹要带她一个乡下娘子去见京城贵客?她凭什么?你瞧她穿得寒酸样,身上还有一股草药味!”
家姐弟不说话,管家忙道:“小姐,这是老爷的意思,请您不要为难小的,等下冲撞了贵客可就不好了。”
杨萱馨不以为然,“她既然能见得,我就更能见得了,你去请爹爹来就是了!”
见她执意如此,管家只能向重紫告了罪,急匆匆向另一个券门出去,刚跨出墙外,就见到一行人已经站在那里,他张了张嘴想去行礼,就被其中一人拦住,示意他不要出声。
管家暗暗擦了把头上的汗,原来老爷和贵客们早就来了,也就是说他们都听见小姐在胡闹了?他偷偷看了一眼杨志申的脸色,果然黑到不行,他无奈地叹口气,看来二小姐这次要闯大祸了。
管家一走,杨萱馨就开始发难,“喂,我问你,你怎么认得的那个叫鳞的虫子?”
杨萱馨本来对重紫没什么敌意,尤其对方还救过自己,只是听到对方居然可以见京城来的贵客,她心里就十分不高兴。爱豦穬剧
她还没见到呢,三娘子她一个乡下村姑凭什么可以!
杨家虽然不如京都高官门户,但也是青州之地的父母官,杨萱馨从小娇养惯了,谁都顺从着她,不高兴的时候任由她使性子。
重紫看得出来杨萱馨没有什么恶意,对她的任性也并不介意,“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位老神医,有幸得他指点,所以三娘才略知一二。”
“我就说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又哪里真如传闻所说医术了得!”杨萱馨煞有介事地说道,“不过是你侥幸罢了。我那爹爹也是糊涂,居然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竟想把你介绍给京城来的贵客,也不怕丢人现眼。三娘子,为了我爹,也为你自己好,你还是速速回去吧。”
杨萱馨瞧不上三娘子是一个乡下村姑,欺她没见识,想趁机诱哄她离开。
来之前重紫曾嘱咐过祥哥儿,出门在外,祸从口出,凡事不能自乱阵脚。
呈祥见三娘不说话也不生气,想到她之前的叮嘱,便也没开腔,只是看重紫一直定定地看着杨萱馨瞧,他惊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上变了色。
“你们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杨萱馨奇怪她俩的反应,想要抬手去摸脸,重紫忽然沉声喝道:“不要动!祥哥儿去抓一把土来。”
呈祥掉头就跑向角落里,杨萱馨闹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只是被重紫一本正经地样子吓着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慌。”
“二小姐,你不要动,你的额头上有一只鳞虫。”重紫的声音没有起伏。
“鳞……鳞虫!”
杨萱馨听后哪里敢再动,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呈祥已经跑回来,不等重紫吩咐,朝着她的脸扬了过去。
重紫拉着她的手腕退到一边,杨萱馨满脸是灰,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知不知道我这是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画好的装!你们两个坏人!”
呈祥从地上捏起鳞虫,拔掉了它的尾刺凑到杨萱馨面前,“坏人?我说二小姐!如果不是我们三娘,你又要被蜇一下了。两次救你也没听你一声感谢的话就罢了,我们反倒成了坏人。”
杨萱馨见状连连后退,“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啊……”
她的后背撞上了一堵人墙,杨萱馨回头看去,只是一眼便看痴了。
他真好看,俊美的五官完美得无可挑剔,眸如辰星,眉目如画,尤其是双唇,几乎像涂了胭脂般红润,黑发有丝绸般的光泽,身上还有一种清新淡雅的香。
“咳咳,馨儿,不得无礼!”杨志申恨不得把自己不争气的女儿揍一顿,刚才对三娘子无礼也就罢了,现在对着京城贵客还犯花痴,他的老脸都被她丢尽了!
还不如三娘子沉稳淡定,她哪里还有一点小家碧玉的样子!“是……是我与三娘谈话时,想到这个缘故!”
说起这个,呈祥是底气十足的,重紫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偏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他更加不再害怕,上前一步,抱拳回答:“请七郡王派人去边关通知将领加强守卫,以防金国趁机进攻。”
重紫欣慰一笑,祥哥儿的混不吝用在正道上,那就是浑身正气,他有着铁铮铮的男儿本色,这步棋她是走对了,以后也将坚定不移地继续推着他前进。
她是女子,不需要建功立业,更不需要让男人知道她的真知灼见,只要可以帮助家人,她永远也不介意做他们背后的三娘子。
慕君睿淡淡地“哦”了一声,抬眸看了眼重紫,既不拒绝,也不同意,嘴角勾起弧度,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谋略实属难得,如果我们大元儿女都像你们姐弟俩心系国家,实在是社稷之福。”
他爱笑,却没有笑意,偏偏还笑得如此好看,年纪不过十八岁,还爱说一些场面上的话,倒是不觉得累?
重紫心里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也就不再抬眼去看慕君睿,反正七郡王是个怎样的人,和她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今日一行,她只需要达到一个目的就好。
转身离开的时候,重紫感觉到身后一道目光跟随着自己,她心中隐隐觉得不适,脚下匆匆,身后忽然有人唤她:“三娘子,请等一等。”
杨萱馨听到杨志申的咳嗽声,满脸通红,但是又一想到刚才重紫对自己做的事,又恶狠狠地歪过头瞪了她一眼。
重紫瞧见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越过杨萱馨,冲着她身后的男人简单地福了福身子。
杨萱馨一愣,立即明白身后的男人是谁,唯恐落后于她,也对那人屈膝行礼,娇滴滴地喊了声:“七郡王。”
“馨儿!”杨志申差点吐血三升,他上前拽过杨萱馨,把她带到人群的另一边,沉声道:“这位才是七郡王!”
此人身高近七尺,身材高挑秀雅,穿着一袭银灰色窄袖织锦绣直裰袍服,袖口领口是金丝蝙蝠团花的图案,腰系玉带无配饰,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长长的玄青色丝质冠带在风中轻摆。
男子微仰着头,嘴角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扯了扯披在身上的鹤氅,周身透着种大隐隐于市的寡淡气息。
慕君睿黑曜石般的瞳眸直直地砸进重紫的眼底,目光中隐隐透着地威严,杨萱馨见状忙向他赔罪,“小女子无心的……都是那个……三娘子误导了我!”
重紫勾勾嘴角没说话,慕君睿收回视线,冲着杨萱馨笑容可掬道:“我们初次见面,认错在所难免。杨小姐刚才受了惊吓,先去梳洗一番才好。”
他虽笑着,眸中却不见笑意,话里话外全是不容拒绝地疏离。
杨萱馨只觉七郡王风神俊秀,比较之前那人又多了些男子气概,声音凉薄但又动听,果然是儒将待人接物都是温润的。
然而一想到自己现在蓬头垢面,杨萱馨惊叫一声,也不顾及礼数,转身就要跑,还没等动身,就听呈祥不依不挠道:“杨二小姐,你似乎忘记了什么?我家三娘刚才可是又救了你。”
杨萱馨听了想要去反驳,杨志申忍着怒气推了她一把,“还不向三娘子道谢,刚才那般无礼,真是有辱门风!”
“无妨无妨,我不介意的。”重紫摆摆手,她说的是不介意,杨志申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丢脸丢到郡王面前了,真是家门不幸!
杨萱馨哪里见过自己的亲爹这么和她说话,她本就觉得委屈,被他一喝眼中迅速噙起泪花,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想自己更狼狈,双手绞了绞衣襟,十分不情愿地道了声“谢过三娘子”,说完就嘤嘤地哭着跑了。
杨志申暗暗叹了口气,心道以后要多加管教女儿才是,他不想众人为此事烦扰,连忙请众人进了前厅,下人们依次上茶。
慕君睿自然在上首位,顾耀中在兵部官位不高,但也是康乐侯之孙,他居次之,随行的除了杨志申还有两位地方官员在下首,重紫领着弟弟坐最末。
奉茶后,下人们鱼贯而出,杨志申起身引荐家姐弟,慕君睿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端坐在上首,浅浅地啜了口茶,似乎对家姐弟的事并不太上心。
可是一旁的顾耀中却坐不住了,他对他们感到万分好奇,尤其是重紫,自那日见她和邓丁三斗法赢了后,又听了许多关于她的事迹,自此就上了心,今日第一次相识,她居然没有去看高贵的七郡王,而是先向自己微笑行礼。
既不是以往女子见他的那种痴迷,也不是故意的讨好,三娘子的目光是那样的平和,好似他们认识了许久一样,让他大惑不解她究竟所为何意?
重紫今日穿了件旧花鹅黄束腰短袄,下着同色百摺罗裙,衣裳的样式早就过时,别说入不了面前京中权贵的眼,就连县令千金都瞧不上她的寒酸样,可是这身素雅在她身上完全不失体面。爱豦穬剧
她神清骨秀,玉颊微瘦,盈盈双眸似含着一泓潭水,深邃不见底,隐隐有眼波生辉,仿佛生来就叫人怜惜的,再衬着她稳重的性子,反而另有一番风姿楚楚的韵味。
杨志申引荐完,见坐在上首的慕君睿没有任何反应,杵在原地不免有些尴尬,正觉为难之际,顾耀中倒是开口问起重紫,“刚才你们姐弟俩为何向二小姐扬土?”
呈祥见三娘敛眉垂眸不发一言,便主动上前答话,“是因为鳞虫不同其他,尾刺有毒,但是只要用土,便可让它无法蛰人,然后再顺势捉住,拔去毒刺就不会再伤人了。”
顾耀中惊奇,“原来是这样!是你想出来的?”
其实他想问的是重紫,但见她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想事情,也不好刻让她回话,亦或者让她抬起头来,反倒像是调戏一个小姑娘。
他总觉得重紫不似一般的小姑娘,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难道是见惯了京都里的名门闺秀,凡事躲着男人远远的,开口说话就三分脸红,在这乡野之中遇到一位敢于和男子斗法的女子就觉得不同常人来?
“法子是三娘研究出来的。”呈祥向县老爷拱了拱手,又道:“杨大人,想必青州之地还有许多鳞虫,虽有解救之法,但治标不治本,您可用此法将鳞虫一网打尽。”
杨志申听后笑脸颤了颤,“此法甚好,甚好,还是三娘子有本事。”
怪不得刚才他们姐弟向女儿扬土,他心里还颇有微词,想来是自己多虑了。
他们说话间,重紫早已感受到顾耀中灼灼的目光,他和前世一模一样,只要是感兴趣的人或物,他就像是寻上猎物的豹子一样,死盯着不放。
眼前的顾耀中比前世初见时年轻,那时她十六岁与他在侯府相遇,顾耀中就此对她上了心,天天缠着她不放,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为妻,然而他母亲不同意一个庶女进门,顾耀中便去和致远商量,娶家之女为妻,重紫必须抬进康乐侯府为妾!
就是为了一己私欲,她就沦为了贱妾,前世的恩恩怨怨在重紫眸底涌动,如今当一切重来,她能掌握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还要毁了他的一切……一切!
“方才你说鳞虫之乱是金国的圈套?”
一道清冽的声音化作锋利的暗器,斩断重紫沉迷的思绪,恍惚中她竟抬起了头,正对上一双黑如点墨的眼,眸中闪耀着犀利的光芒直射人心。
慕君睿笑问着呈祥,却看向重紫,其意不言而喻,重紫抿了抿嘴,心里冒出了初见时的想法,此人是个笑面虎。
他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儒雅隽秀,温润和善用在他身上统统都不过分,不过她却能感觉出他的薄凉,这是和顾耀中最大的不同,似乎任何人任何事对他来说是平淡无奇的,只需一眼就能低看进尘埃里,不值一提。
只是慕君睿掩饰的很好,他把自己身上的凉薄气息统统收拢在笑容里,无论是在交谈还是发呆,他始终噙着浅浅的又不夸张的微笑。
重紫依旧不回话,她并不怕他,只是觉得他犀利的眼神似乎能看穿自己的心,她的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的赤裸裸,而又小儿科。
倒是呈祥激动地在发抖,对面坐着的可是自己崇拜又敬仰的七郡王,那位最年轻的将军,少年英雄慕君睿!
连想一想他的名字,都充满了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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