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间约望舒在顾家宅公园1见面。这是一座法式的公园,又兼具中国园林特色,有层层四季花卉和树木,清雅幽静。公园离望舒的家并不远,可她印象中却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六七岁的时候顾管家带她来的。
只是这几年没来,公园几经规划翻新,比小时来时更多了几分韵致。
望舒很早就到了,她坐在音乐演奏厅室外的一个木椅子上等陆间。因为来得太早,她有充足的时间来调整自己忐忑的心情。望舒看着不远处的大花坪恍神,心中计算着他会从哪个方向来,想着第一次见一个男孩的面,该是什么情景。
公园里来来往往穿着时髦的洋人悠闲地散着步,望舒反观自己的一身素衣,又觉自己才与公园的风雅更相配。望舒独自出行的机会并不多,多数是跟着曹瑛和顾管家一起,像这样放学后不回家而是和一个男生见面,对她来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她开始有些后悔要赴这个约了。
陆间来了,他从身后轻拍望舒的肩。望舒正在畅想中,被这一拍惊得猛一回头,看到了满脸阳光的他。
自从上次在曹家门口匆匆一见,望舒倒是深刻地记住他了,只不过这次穿得更随意了些,是男校中学生统一的蓝色西式小西服,想学老成却稚气未脱,一个正在蓬勃成长的中学男生罢了。
这一眼,望舒本能地认为自己定要比他成熟几分。
“你好。”望舒主动问好。
“你好,望舒小姐,你等了很久了吗?”陆间一脸灿烂,眼睛里透出温和欣喜的光。
“不是很久,我也是刚到。”望舒低着头,不自在地看着陆间的衣襟。她这时明白了江叔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越好看,越不敢看”。
“望舒小姐……”
“我们还是不要用这么老气的称呼了,”望舒不好意思了,“老爷太太小姐,听起来很旧式的,很老气。”
“那好,望……望舒。”陆间一样不好意思了,“我冒昧了。”
“依旧老派。”望舒笑了。面前的这个男生明明年龄尚小,却满口大人词汇,看来是家教太严,抑或是过分紧张了。
“你不喜欢我送的那个蝴蝶结吗?”陆间看到望舒的头上并无任何装饰,忍不住问。
“哦,”望舒摸摸头发,“抱歉,那种装饰并不衬我,或是我并不衬它。”
“不喜欢就别戴了。望舒小姐……哦,不,望舒和其它女孩果然不太一样,我该提前想到的,你怎么会喜欢那些艳俗之物?”
“我和其它女孩并无二致。”望舒笑了,是甜甜的笑。她把蝴蝶结和两封书信拿出来,双手递予陆间,“把这些还给你。要是被我姑妈知道了,会关我禁闭的。多谢你送给我妹妹的西洋镜,我看她喜欢的很,便不让她失望了,是多少钱,我日后还你。”
“关禁闭?现在居然还有人会关禁闭?”陆间一听就着急了,他没有听出望舒话语里的玩笑气味。
看着陆间还像个小男生一样,心思不会绕弯,望舒直觉好笑。她再次把那两样礼物还给陆间,“还给你。”
望舒语气和表情皆那么坚决,陆间也不再坚持,把送出的礼物收了回来,灰心丧气地问:“这些信你都没看吗?”
“看过了。”
“真的?”
“说谎无益。”望舒笑笑,“那些信都是你写的吗?”
“当然是了。这种书信怎么好找人代笔?”陆间脸红了,“都是我写的。”
“写的真好,我是说,字真好看。不过语气略显老气,我以为是父辈文笔呢。”
陆间开心地笑了,“从小练字,家教太严,语气古板了些,让你见笑了。”
因为这字,望舒对陆间好感加了几分。
在来赴约之前,望舒在心里演练了好多话,她本来想说“感谢陆间同学的美意,但请不要再寄书信了,我心无旁骛,只想用心读书”这样的一番话的,可此刻面对陆间,这些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礼物和书信已经归还,对方能知自己心意已经足够。
“我们可以成为知已吗?”
“我姑妈常说‘知已难寻’,‘知已’是不能轻易许诺的。”望舒认真地回答。
“那我们先做朋友,可以吗?”
望舒实在不忍再拒绝,只好回答,“好吧。”
陆间开心了,他小孩学大人模样,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望舒领到公园的音乐厅里面。对这里的所有演出,陆间如数家珍,“我从小就经常跟父母一起来这里听音乐,对这里特别熟悉。这外面是一个遮雨蓬,有时候有露天演出,人们就都在室外,遮雨蓬面积不小,即遮阳又避雨,我就和父母在蓬下喝着咖啡,听着音乐。音乐厅里面也有一个小场馆,平常演奏西洋音乐,主要是洋人们在上海自发组织起来的一个管乐协会成员,偶尔也有专业演奏家来,不过那时候就会对观众进行限制,华人一般就很难进去的。我也只跟父亲听过一位大师的罢了。望舒,你对音乐有兴趣吗?我知道你们女校的课程是有钢琴的吧?”
陆间描述起这间音乐厅时却比刚才显得成熟些了,望舒从他的话里居然听出了一些浪漫主义者才有的情怀来。望舒离那些情怀有点远,她小时候没听过什么音乐会。
“是。虽是新式学校,可也摆脱不了琴棋书画,认为女子就该学这种技能的。”望舒从沉思中回过神,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对弦乐了解吗?”
“在练小提琴,不过水平差到极致。”望舒说:“我在音乐方面并无天赋,只能作欣赏用。”
“艺术本身就是让人欣赏用的。”陆间说:“望舒,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岁。”
“我比你大两岁。”
望舒笑笑,“你有时看着比我小,有时又看着比我大,还满口文言文。”
陆间想到了那两封书信,脸红了,“你又在说我的信文言文味太重了,哈哈哈!不过这还不都是我父亲教的?我家家教很传统,父亲总是要求我守规矩,会说话,每字每句都要斟酌好才能出口,说错了话是要挨板子的。父亲是做生意的,应酬多,礼尚往来者更不在少数,在我大一点的时候,父亲就时常带我出去,什么礼节、怎么说话都要教,所以我就有一些老成的味道。”
“明白。”曹望舒想到了自己的家教,不也如此?她的童年天真无迹可循,她更是早早地就被套上了成年人的枷锁,而她都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根本无从考证,只是按照姑妈给安排好的路义无所顾地向前走。
望舒有些动容,她的心因为陆间刚才那番话而有所共鸣,似乎有着类似的经历和说不出口的无奈。这时,望舒已不如刚才那般抵触他。或者,她一开始也并没有抵触他。
陆间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望舒说:“我在想,我似乎没来这里听过音乐会。”
[注1顾家宅公园:今复兴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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