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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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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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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火七月。

    上海县城外一条颠簸的残存巷弄里,一辆黄包车正急匆匆地向前飞跑。车夫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干瘦黝黑,在烈日下卖力奔跑,汗流浃背,身上的粗布汗衫已经完全湿透;小伙子不停地用手腕上挽着的一条黄毛巾拭汗,脸部线条因为用力,青筋异常明显。

    车上正中央坐着的,是一个衣着雍容的中年妇女,一左一右带着两个小女孩。大一点的女孩约摸10岁出头,两条黑黑的麻花辫垂到两肩,粉白稚嫩的脸蛋上,精致清秀的五官,煞是美丽。她忽闪着眼睛,看到路两旁衣衫褴褛的人,把脏脏的手伸向她们三人,嘴里念念有词:“大慈大悲,贵太太贵小姐,赏口饭吃吧。”

    大一点的女孩就是曹望舒,是两个小女孩当中的姐姐。她年纪虽小,却像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并无半点惧怕之色。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洋包里,拿出几个小面值的铜元,伸手给了一直跟着黄包车奔跑的那个乞丐。

    附近的乞丐看这边有利可图,一轰而上,都跟着黄包车跑起来,差点就让黄包车寸步难行。曹望舒终究是小女孩,被这么多人包围还是有些害怕了,身体使劲地向中间的妇女靠去。另外一边的小女孩更是吓得哇哇大叫,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她的样子大约也就五六岁,梳着新式的齐耳发型,跟姐姐一样是个美人胚子。只是此刻的惊吓让她受惊不小,泪珠子马上就滚上全脸,让人虽见犹怜。

    “小竹,别怕,有我呢。”曹望舒从姑妈的身后伸去右手,使劲地抓住曹望竹,给她力量。曹望竹是曹望舒的亲妹妹,两人相差六岁,可这六岁,足以让曹望舒处处有保护她的欲望,小小年纪的曹望舒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要保护妹妹的。

    中间坐着的中年妇女,正是两姐妹的姑妈曹瑛。她35岁上下,着装打扮兼中兼洋,自相矛盾,一如上海滩当时复杂的社会环境。她身着一身织锦锻的短袖旗袍,领口处别一枚翡翠胸针,脚上蹬着的棕色的高跟鞋是从英租界里一个商店买的;头发不长,烫着洋女人们最流行的波浪卷,头发上面抹了发油,整整齐齐地向右拢去,一丝不苟。

    “姑妈,这些人为什么总是在这里呢?”曹望舒诧异地问,很是不解。

    “望舒,”曹瑛声音很小,语调冰冷又严肃。她说:“望舒,因为这些都是穷人,他们不努力,没本事,所以才过这样的日子,只怕日后也难以翻身了。所以姑妈才苦心教你生意经,你只要听姑妈的话,把那些东西都学好了,将来就不会和他们一样。”

    曹望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道:“姑妈,我没有铜元了,看他们这么穷,你给他们点钱吧。”

    曹瑛不为所动,“望舒,我们曹家已经不比从前,施舍不起。如果全上海滩的穷人都来向我要钱,我们岂不是要破产?”

    “那我们刚才在老庙1时为什么还要给穷人那么多钱呢?”曹望舒很不解。

    曹瑛顿了顿,眼睛掠过一丝犹疑,她在想到底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年纪尚小的姐妹俩。稍许,她终于决定说出来,只当面前的两个小孩是成年人。

    “姑妈也是不得已。按我们曹家现在的情况,早已做不成这么大规模的善事了了。可我们若想日后东山再起,重振家门,就不能和上流社会失去联系,打肿脸充胖子也是要的,懂吗?望舒,姑妈问你,今天做慈善活动时,你知道你见到的都是什么人吗?”

    “洋人。”不等望舒回答,望竹已经回答了,稚嫩的童音。她为能回答姑妈的一个问题而暗自喜悦着。

    “你看,连小竹都知道呢。今天去的不止是洋人,还有非富即贵的华人,整个上海滩的经济命脉都被他们掌握在手里。我们曹家虽然没落了,可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能就此妄自菲薄,就算硬撑,也是要撑撑面子的。所以今天给穷人施赠了那么多钱,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充门面的。这就是上流社会,要时常捐献,得利也得名。还有,”曹瑛顿了顿,“望舒你一定要记着,就算我们家再不济,坊间如何流言蜚起,都要充耳不闻,也永远不要让别人猜出我们的家底。”

    曹瑛说这番话的时候,多数是在自言自语、自鼓士气。她当然知道面前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定不会明白她说的这么多复杂的话,因为,这是成人的世界。可她不在乎。她就是要让孩子们从小就受她思想的熏陶,一步步把她们培养成无所不能的商界大贾。

    曹家除了她们三个女子相依为命外,再没有其它香火,府里唯一的男丁就是顾管家。而曹望舒做为姐姐,义不容辞地成了曹瑛要重点培养的对象。而望竹又太小,曹瑛实在等不及。

    曹望舒自然是不太明白姑妈的话的。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姑妈的这番言语就如那些枯燥的书籍一样太难懂。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但凡有条件读书的,手里捧着的一定是一本本妙趣横生的线装连环画,《西游记》、《红楼梦》、《封神榜》、《三国志》……而她,在和小望竹一样年龄的时候,就开始接触账房、算盘、西洋资本学,姑妈甚至让她读晦涩难懂的《史记?货殖列传》。

    可曹望舒没有选择权。有的人或许从一出生开始就肩负着种种的使命,而曹望舒的使命,就是要光复曹家昔日的荣耀。

    望舒还有一事不解,她歪着脑袋问曹瑛:“姑妈,可是我上次去简之伯伯家去玩,听他说我母亲都是被洋人和奸人所害啊,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和他们来往呢?”

    曹瑛脸色一变,缄默不语。

    望舒抬头看到姑妈的表情,下巴嚅动着,嘴唇紧闭,知道她一定生气了,于是开始害怕。姐妹俩是有点怕姑妈的,她太严肃,总是讲大道理,经常说一些小孩子听不懂的话。但一去参加酒会、骑马等社交活动时,又变得亲切温和,像换了一个人。

    孩子们不理解大人们的两面性。

    曹望舒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看曹瑛不高兴,正要撒娇讨原谅。不料曹瑛先开口了,“望舒,有些事情你长大后自然会知道的,姑妈不是刚说过吗,坊间不管有什么流言蜚语,你都要充耳不闻,你长大了,要有判断一件事情真伪的能力。”

    望舒狠狠地点点头,再也不敢多问什么问题,乖巧的挽着姑妈的手,把头靠在她身上。这个举动让曹瑛松了一口气。她最怕望舒就这个问题深挖下去,她自知也讲得太沉重了些。

    而坐在另一边的曹望竹,此时正睁大眼睛看着路两边各种新鲜事。在她眼里,不知道什么穷人富人,不知道路两边这些破衣烂衫的人此刻正经受着怎样的辛苦,不知道他们连抢一个馒头都得需要拼出全身的力气,更不知道姑妈和姐姐在说什么。曹瑛重点培养作为姐姐的曹望舒,而望竹因为年龄尚小,幸运的,比姐姐多了一些童年。

    此刻黄包车已经驶上了霞飞路2,路面变得平坦起来。黄包车一路向海格路3驶去。曹家曾经辉煌时就在法租界这条主干道的西段置业,是一所高级的花园洋房,绿树成荫,优雅别致。那里是列国侨民与中国上层人士的集居地,各类会所、洋货店、俱乐部鳞次栉比。曹家曾经一度困难到要变卖此宅,但在曹瑛的坚持守护下,这座花园洋房才得以保留,曹瑛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也通过这件事,曹家女子绝非等闲之辈的特征也日益明显。曹瑛目送了父亲的离世,家族的没落,弟媳的冤死这一系列家国突变的大事件后,毅然将祖上产业“曹泰祥”艰难撑下来,尽管生意萧条,账目快空,她还是坚信曹家一定会守得开见月明。

    她看着望舒和望竹两个孩子长大,对两姐妹的秉性心知肚明。望舒身上极具大丈夫气慨,不仅聪明伶俐,且果敢辛辣,为保护望竹和别人干了不只一架,且多数是比她更身高马大的男孩;她学东西极快,悟性奇好,小小年纪就常能口吐金言。而望竹年纪较小,胆子也极小,就是一个虽见犹怜的小公主,一点小事就哇哇乱哭。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曹瑛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曹望舒身上,只盼着她能快快长大,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马上大展身手一番。

    车子驶到曹府门口,顾管家听见响动,已经迎了出来。顾管家大约50来岁,身材矮胖,精神矍铄,身穿一件旧式灰布棉袍,脚着千层底。他打十几岁就来到曹家做事,伺奉了曹家三代人,看尽了曹家的辉煌与没落,人情冷暖。

    曹家曾经上上下下有七八个佣人,如今也只剩顾管家一个了。他一直未娶,孑然一身,忠心耿耿地留在了曹家。纵使沪上传说他与曹瑛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主仆关系,他也全视作听不见,有着大家族里管家特有的城府。

    由此,曹瑛对他是一百个信任,权当亲人般对待。

    “顾管家,两位小姐你先带回屋,我还约了几位太太去俄侨商店看皮草,看完皮草指不定还要再打几圈麻将,回来会比较晚。”曹瑛把两姐妹交给顾管家后,交待了一些话,转身又去坐来时的那辆黄包车了。

    望舒有点不解,歪着秀气的小脑袋问:“姑妈,现在是夏天呀,为什么要买皮草呢?”

    曹瑛笑着回答:“正因是夏天,皮草才有惠价。望舒,你记着,这也是你要学习的呢,生意有淡季有旺季,虽是淡季,也是要赚钱的。惠价对顾客好,对店家也好,慢慢你就晓得了。不说了,乖乖跟着顾管家去吃东西,姑妈走了啊。”

    说完,曹瑛坐着的黄包车已经飞快地转了个弯,返回来时路了。夕阳西下,两边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在路上投射出斑驳的光隙,曹瑛渐渐消失的身影,显得异常美丽。

    [注:1老庙:今城隍庙。2霞飞路:今淮海路。3海格路:今华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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