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泥芬芳的蔓延之中,一个黑影在屋顶上无声跳跃,翻过高墙,消失在新月的银辉下。高墙的另一侧,百丈之外,透过鳞次的檐角,依稀可见火光窜动,听得人声鼎沸。
黑衣人像猫一样落地,闪电般的敏捷身形钻进窄巷的拐角,再现身时已变了模样,黑色的夜行衣已换成宽衣大袍,头巾和面罩也消失不见。
他几步走出窄巷,渺渺灯火之间,看得甚是清楚。不但着装变成了书生一个,身形姿态也有些许变化,本就细瘦的身子似有病娇之态,步伐轻飘不实,全无刚才的精干,完全看不出他竟是凭借这双脚走壁飞檐。
“佯装的功夫倒是厉害。”潜伏在高墙上的另一个人影探出半个身子,脸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光。“看了这么久,你既然露了真容,我也不必暗中跟随了。”他心想。
像是刚打烊不多时,书生走进街边支着凉棚的面摊,在离房门最近的一张方桌坐下。脖子上裹着汗巾的妇人闻声探出身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很快她便端着一只大碗走了出来,碗里氤氲水汽,漂着三两根青菜。街上除了三两赶路的行人,很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
“先喝碗汤,我这就煮面去,一直留着最后一碗,还担心你不会来了呢。”
“每月十五都要来大娘这蹭碗面吃,您一直数着,今天有事耽误了,难为等我这么久。”
“不难不难。”大娘笑着,就像宠溺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小跑两步进了后厨。
“吧嗒,吧嗒。”水滴落在凉棚的油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书生喝了一口面汤,还未咽下,一滴水便斜飞而来,滴落在方桌上摔出长长的拖尾,像是被手指碾碎了一般,晕开一小片水迹。
他把碗轻放下,慢慢向前推了一寸,就在这一瞬间,又是一颗斜飞而来的水珠,直插碗底,碗里的汤水因碗身轻微的震动泛起涟漪,这水珠像针一样。细看之下,一根青菜已从正中被切两断。
“天下习武之人无数,但能追得上我浪浪儿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东洲武鸣学院的明阳君,另一个……”他顿了顿,又拿起碗,摇了摇面汤里断了的青叶,“另一个便是你海域的寒枫枫公子了。”
雾汽朦胧处,一个身影显现,模糊不清,只是那把更细更长的剑,带来几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浪浪儿似乎并没有被这种气氛影响,轻轻吹开青叶,饮了一口。
寒枫与他相对而坐,面前的人四方脸大鼻头,眉毛粗散,凤眼细长,五官搭配得并不好看,年纪也比想象的要长。
“面来喽!”
两人相对而视沉默不语。
大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撩开门帘,只见摊位上又多了一位,表情略显为难。
寒枫把剑往身后收了收。
“小伙子请见谅,今天最后一碗面是咱们这位江浪小兄弟的,要不你明日再来?”
“江浪?”
“对,就是我,这才几天不见连名字都忘了?”浪浪儿起身接过面碗,说道:“大娘,我近日得了一张珍贵的折扇面,可是难得一见的真迹,今日特意趁这夜深人静月圆夜邀好友来鉴赏,大娘您先回去休息吧。”
寒枫也随声附和着:“是的大娘,我改日再来吃面,今晚能见到如此手笔就满足了。要不咱们一起看看?”听起来似话中有话。
“不了不了,我实在欣赏不了这纸啊墨啊的。你们年轻人真是怪,大半夜在面摊赏什么画。碗就放在桌上吧,明天我再收拾,记得早点回家。”大娘嘴上嗔怪着,眼里却满是笑意和慈爱。
方桌上燃着一柱灯台,微光在寒枫入鬓的眉锋上闪动,加深了他脸上的阴影。“你今日做的,算不算违约呢?”他直入主题,听起来却让人费解。
“违约?我只说子时之前取,是他们偏偏认定是今日。虽然这圆月清辉也赶不上我,但这大少爷也够傻的。”
“果然不是今日。”寒枫心想,他的嘴角不禁微扬,接着说道:“倒是承认得毫不掩饰。”
“都被你从头看到尾了,还有什么不承认的?”
“我并没有从头看到尾,但至少看到了你演的这段戏。”
说是演戏也不足为奇。
这事的起因得往前倒个十天半月,浪浪儿不知何时与一位少爷打了个赌,一个说要亲手抓了这惯偷,一个说要亲手取了他的贴身之物,闹得满城皆知。
月圆之夜,少爷选了自家的佛堂,堂内宽敞,梁顶较高,不易藏匿。佛前的蒲团上放着他的贴身之物,一把折扇。少爷派众人将四周上下围得水泄不通,照得灯火通明。
一个时辰前,一根打好结的绳索从房顶甩下,佛堂外一时间喧闹起来,少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折扇。
一段时间后,有人来禀告:“少爷,只是绑了个绳索,看来他不敢现身了。”
“浪浪儿,我看他是浪得虚名。”少爷走到窗边,看了看垂在墙外的绳索,接着深吸一口气,向着远处喊到:“这次放过你,下次决不轻饶!”顿时觉得浑身舒爽。
回到佛像前,在蒲团上拿起折扇,打开仔细端详,从没觉得画中的山水如此美丽别致。
得意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霎时他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画里面一棵老树,几乎将折扇贴到了鼻尖,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废物!废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折扇摔到地上,使劲跺了两脚,咆哮起来。
旁边的人既是惊慌又是不解,也拿起扇子使劲地看,才察觉在画中斑驳的老树皮上,隐隐约约写着“浪浪儿”三个字,写得甚是巧妙,和树的纹络融为一体。
这是一种特别的落款方式,虽然扇子被踩的破损严重,但依然看得清楚,也宣告了这把扇子的主人。
那真扇子去哪了?少爷输得彻底,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在他眼皮底下偷换了折扇。
“演戏?也对。当然是为了再扬扬我的名气,要是不放个绳索,不让他们兴师动众一番,多没意思。”浪浪儿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把玩起来。
“诶?你是怎么看穿我的?”浪浪儿盯着对面这双传说中如猎犬一般的眼睛,毫无惧意,饶有兴致地问道。
“既然不是今日,那一定早就狸猫换了太子。”寒枫答。
“等等,我刚才说不是今日了?好像真的说了,算不算我暗示你?”浪浪儿像是在询问着,也像是在自言自语着,转脸又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不愧是枫公子,明察秋毫!”
“哼,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变成他。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受莫岛主之托,我已盯你许久,在我海岛之上,你逃不掉。”寒枫冷冷地回了几句。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没有像那帮傻奴才守在佛堂周围!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提前偷来真的扇子么?”浪浪儿两眼放光,暧昧地向寒枫身边凑了凑。
“你浪浪儿那些扒窃的伎俩也没什么高明之处,无非手脚快一些。”寒枫其实并不在意他是怎么得手的,除了一点,他的轻功之好还是不能忽视大意。
“哈哈哈,你简直是我的知己!就当你在夸我了,要不咱们一伙吧,那天王老子我都敢伸手咯。”
“一派胡言!”寒枫握了握手里的剑。
“不忙不忙,不忙抓我。”浪浪儿伸手示意寒枫收起提起的剑,“让我说完。”也不见他继续说什么,却见他收回的手指沾了沾面汤,在脸上搓了起来。
寒枫疑惑之间,竟看到一个个泥团一样的东西从他掌间掉落。最后,他捏住鼻翼,使劲一揪,“哎呦,好疼!”
“住手!”寒枫起身抓住他的手腕,揪掉自己的鼻子是什么意思,难道为了逃走?方桌被撞得猛烈晃动,汤水泼洒筷子掉落。
“吧嗒,吧嗒。”只听得水滴落地,寒枫定神仔细一看,发现现在的这张脸上,却换了个小巧的鼻子。
恍然大悟。还是小瞧了他,竟被他的易容术骗了。
“被骗了?那个大少爷也是这么被我骗的!没想到吧,我不只是手脚快呦。”浪浪儿得意笑着:“我化妆成个妙龄姑娘,撞进他怀里,他哪儿还顾得上折扇了。”
听他这么说,细看之下,果然模样大变,若是这清秀的脸庞加上他柔弱的身子,装成女子还真是不好认出来。
“寒枫大哥,我浪浪儿的真容你看到了,行踪也了解了,就别抓我了。”浪浪儿一脸赖皮的样子。
寒枫还未回应,也未来得及问为何向他露出真容,只觉手心一空,眼前的人竟已消失。也就在这时,传来渐远的声音:“寒枫大哥,我先跑啦,你追不上我,你的御水术也追不上我,你的寒雨落枫剑一样追不上我。这扇子我拿去东洲换钱啦,拜托转告和我打赌的少爷,想要换回他的贴身之物,就去棋盘镇的当铺赎!”
东洲棋盘镇的当铺,又何止一家。不过这小子还挺了解我,竟然认出了我的剑,想到这,他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赶紧检查手里这把剑,没错,还是它。寒枫无奈笑了笑,我竟然在担心这种事。
寒枫的周围依然像是有一片清冷的雨笼罩不散,他没有离去,端起那碗面吃了起来,放了这么久有些凉,但的确很美味,大娘应该也不想看到好吃的面被浪费。
寒枫悠闲地吃着面,因为根本没打算去追。这个浪浪儿虽然偷了不少,但也散了不少,寒枫猜测,这个面摊估计就是受过他的救济。如此想来,他竟在岛上这么久了?寒枫越发觉得这个人神秘,莫名其妙地不想他这么轻易被抓住,因为抓他的不能是别人,只能是寒枫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