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了吧,弃了吧……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三个字就此决定了她往后余生。
那句话就像是一个魔咒一样,一直紧紧得箍住她。
上万年了,沧海桑田都不知道多少个回合了,可是他还是这样,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万年前是这样,万年后还是这样。
灵稚啊灵稚,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生为恶灵,可不就当作恶吗,你又在坚持些什么?何必呢?你看看你,本该是这世间神魔人都惧怕的恶灵,却偏偏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
“咳咳——”血液积蓄在喉间,又涌出来。
她身上所有的怨气都叫金莲净化了。摸摸自己躺着的这朵莲花,这便是当年自己种下的那一株吧。没有了怨气,她连维持自己的身形都快要做不到了。饶她一命又有何用?
灵稚这接二连三吐血,是玉春回也没有料到的,一看灵稚的面色与往日不一,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一跃到她身旁,将她抱起,“你怎么了?”
伸手一探神识,吓得将手弹开,“怎么会是空的?你的神识呢?”
灵稚颤颤着抹去自己嘴边的血迹,笑看着他说:“你说的没错,我是恶灵,就当作恶。……当初你说不再见我,你不还是见了我。玉春回,你终究是斗不过我。”
话语里全是胜利了的骄傲。
玉春回根本不搭理她的胡话,挽手一朵莲花便传入灵稚额间。可是莲花传入后就消失不见,就像是石沉大海一样,再无回响。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的神识呢?”
阵灵没有真正的形体,一抹魂魄,一缕神识走世间。没有魂魄,尚且可以用天界圣莲修补,可是没有神识,一旦出事,便是真的消散世间,那是阵灵的终结。
“神识啊,我早就把它喂了狗,你看看,我这一抹魂魄走世间不也活得好好的。”
“好什么好!你这魂魄就快没了!”那声音里带着焦急与恐慌,“你体内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鬼魂?我要如何救你?”
方才他探神识的时候,便感知到了不同的气息。莲花入体,鬼魂三两口便咬碎。
她一张嘴唇间齿间都是鲜血,闻言笑着激怒他,“那你把怨气还给我啊。”
玉春回看着她依旧明媚的双眼,不自觉地低头,怨气黑雾早已被金莲吞噬净化了,他还不回来。就连她体内的鬼魂他也无计可施。
“原来大名鼎鼎的西方极乐佛祖也有做不到的事啊。”
玉春回动了动嘴唇,嗫嚅了几下,什么都没说来。
泪花抹花了灵稚的双眼,真是不争气啊,她心想。当初是,现在也是。明明立下誓言,若是再见,必要将这千万年的痛苦都还给他,可是最后还是自己先败下阵来。
灵稚推开他的怀抱,踉跄着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那一身白衣是术法而成,便是鲜血也染不上。
“你是神,我非善类。你我注定是不死不休。”
“灵稚!”
“你叫我名字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从前不过是阵灵阵灵的叫着,被遗弃的时候,连个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可是她不想自己走了以后,还是被阵灵阵灵的叫,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阵灵,可是无心阵灵灵稚,只有一个。
“别闹了,回来吧。”那声音很低很低,低得都快听不见了。
灵稚淡笑,“若是当年你愿意开口唤我一声,让我回来,也许我们今天就不会走到这副局面。”
她转身,有些站不稳,看着这地上茫茫众生,天空渐要大亮了。
“回不去了。我终是犯下了大错。”
灵稚背对着玉春回,“你说饶我一命是么?”
“是。”
“我犯下这滔天大错,纵然神域无法惩戒我,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你打算怎么饶我?”
“你身为无心阵灵,与其他阵灵不同,当初便是毁了阵法,你也不曾真的魂飞魄散。你若是不愿,无人能真正将你除去。纵是神域也不过是将你困住,永世不得再现人间。”
“然后呢?我就真的永世不再见天日吗?”
灵稚看着这聚集的人,茫茫一片,他们或许都在盼着她死,盼着她永远不再出现。可身后的人却还在想如何保住她。当初是他弃她,酿就了这一场大祸之后,他却要饶她一命,真真是可笑啊。
“我愿和神域交易,受天雷之刑,换你不受囚困之苦。”
灵稚听见这话之后,苦笑道:“你就不怕我再世为恶吗?”
“我已从北地借来了牵魂草,用在你我身上,若你作恶,我便灭了自己的魂,和你一起还那些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若是当年能有这牵魂草,他又何必因怕她作恶而毁去阵法,弃她而去。终究是他欠她的。
“是么?果真是打算得仔细呢。”
泪水都干在了脸上,嘴角动一动牵扯到脸颊,还觉得有丝丝痛意。她的身体有些摇晃,摸摸自己的心口:可你从没问过我还愿不愿意活。
是了,魔莲,你也一样,如此遭人算计。
他们都不曾问过你我是否还愿不愿意。
灵稚颤巍巍地转过身,看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伸手从自己的心牵引出一抹蓝色的微光。
浅笑如初,“天雷之刑就不用你受了,牵魂草也留给别人吧,我命该此,不需要你饶。”
“灵稚!”
“这是魔莲仅剩的一魂了,是我夺了她这一世的身体。你身为西方极乐佛祖,当有能力助她重新苏醒,回到这具身体里来。”
玉春回摇头,“我不会帮你的。”
灵稚看着眼前的人莞尔,怎么万年都过去了,还是这么孩子气呢。
“你不帮也得帮,她命不至此。”
还在说话间,灵稚的面容已经有些忽隐忽现了。灵稚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丝气力,将那缕蓝光留下,施法让自己的魂魄从那具身体里剥离出来。
“啊——”
灵肉分离,那样的疼痛世间无人能承受得住。便是全世界汇聚的悲鸣也不过是如此了。
灵魂和身体生生撕裂,这样的场景就那么直白地显现在人前。
不肖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疼痛,面容狰狞,身体折弯,痛苦嘶叫。天空都有一瞬间的阴暗,大概是也在为这万古阵灵哀悼。
玉春回想去阻止她,可是手指还未触碰到人便被反弹回来,后退几步。
娇躯一软,倒在莲花座上,薄透若晨光的魂魄若隐若现在了刚站稳的玉春回眼前,残魂虚弱不堪,狼狈至极。
玉春回鼻尖有些酸痛,可灵稚却是浅浅地笑着,再无一言,如初时般灵动地眨眨眼就那样消失在初升的阳光里。
玉春回伸手去抓,什么都没留下,太阳已经初初露出一角了。
他看着手中的空无,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就这么走了?她阵法被毁时就该消亡,可她那么要强,就算是痛不欲生,也不曾放弃,硬生生与天斗,与人斗,都活下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要放弃?执着了上万年为何却在这一夕之间选择了自毁?这世间已经没有可以夺她性命的神魔了,若她不愿,也无人再能困住她。她当像眼前升起的这太阳一样永生啊!
玉春回抓住留下的那一缕蓝光,“为什么?”
蓝光摇曳,渐渐变浅,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有许多事也将无人能知。
再不会有人知,为什么西方极乐佛祖明明不爱月莲仙子,后来却会对她心动;再不会有人知,他为什么已经被封印了渡劫时的记忆,却还是会留下敛月;再不会有人知,纵是今日他不来,她本也打算自焚魂魄,消去怨气,将这世间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极乐佛座下金莲再化莲花雨,洗去世间铅华,拂去记忆尘埃。自此当真是再无人知,曾有一个无心阵,阵中有灵灵有心,此灵自名唤为稚。
魔莲的最后一魂回到了肖季莲的身体里,人尚未苏醒尸身已不见。世界尚一片苍凉,也不会有人在意消失的一两个人。
玉冬来在一片混乱之中,找到了自己兄长的尸体,眉眼合闭,温润祥和,若不是身体只剩温凉,怕不是会误以为只是睡过去了。
玉家其他人也围过来了。冬羽最是难过,泪水模糊了脸颊,就在今日,一手将他带大的哥嫂双双离去。此后再不会有人那么认真地听他咿咿呀呀,看他瞎比划了。
玉冬晴手里还拿着残破的两块玉琵琶碎片,心中一阵悲凉。大哥的死悄无声息,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知道,再看之时,就只剩下尸体了。明明是三大世家围剿,最后的结局却是自家兄嫂一同离去。
阳家的情况要好上些许,此前受伤死亡的人数不多,神鸟也自己飞回来了,可以说是这场围剿之战的大赢家。此后又是一方独大的局面。
江家此后倒是真的只剩一人了。
当日江景之解散了江家的人,今日他们随大小姐回来,可是如今江景安都死了,江景之也不会再留他们。此后,江家算是和肖家一样,在仙门世家除名了。
场上的人都在各自清理着自己的伤员场地。
玉冬羽面无表情地看着敞开的大门。
宅子外不知何时人声鼎沸。
那些消失了的随安百姓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随安,一如往日,平平淡淡地生活。仿若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无人过问江家的怪事。而此后他们再也不用担心结界毁破损,即冀山的魔怪会肆虐人间了。
原来她说不伤无辜之人竟是真的。可是再不会有人知晓了。
肖家,天亮了,再不会有了,最后一个人也没了,自此真正地消失了。
或许百年之后,还能在说书人的口中知晓只言片语,又或者,多年后会有当年的老人感慨曾经仙门四大家族并存的局面;又或者,有人会提起自己曾参与过一场灭莲之战的大事;又或者,再不会有人提起,也没人知道,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玉冬来任玉氏家主,此后玉家凭借着前任家主与肖氏最后一位血脉的姻亲关系,接管了肖氏所有的人员和财产,包括祖宅。无人有异议。
而阳氏凭借强大的武力吸收了江家的人员和财产,除去江景之所住的院落,江景之也不管,无人敢有异议。自此玉家和阳家隔代结亲,维持着友好而竞争的并存关系。
人间从此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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