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水躺在骡子车的后座上，呆呆的看着天空，脑袋随着车子的震动不停的晃动着。
已经入秋，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空仿佛被洗过一般，格外的蓝。
蔚蓝的天空仿佛一副巨大的蓝布将大地包裹，毫无生气，甚至连一只鸟都不曾出现过。
这是一种纯粹的蓝，蓝的有点吓人。
刘继水就这样看着笼罩在自己头顶的苍穹，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丝恐惧。
与其说恐惧，倒不如说是不安。
这样的不安，就好似晚上睡觉时听到床底细碎的声音，而躺在被窝的你却不知床下究竟是何物。
那也许只是老鼠，但也可能是其他任何恐怖与诡异的存在，在你真正探寻到它的正体前，它可以是任何东西。
然而，当你鼓起勇气去寻找时，它却无从找寻。
可是最后，这种虚无缥缈的恐惧，却实实在在的映在心里。
如同一万只看不见的蚂蚁，慢慢爬满你的全身，轻轻地，一口一口的吞噬着你的内心。每一口不致命，却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又好像淹没在黑暗的海底，身边不知游过了什么，只闻其声，不见其物，只有窒息感真切的慢慢浮现，你却不知自己沉向何处。
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刘继水总会把头埋进被子里，当做被子外的一切都不存在。
可是现在，他缩在骡子车后面，即使想找被子，被子也在脚边的那堆行李中，想取出来恐怕也是极为困难的。
于是他只好继续蜷缩在角落，忍受着这样的不安。
刘继水转过身来，只看到自己的父母的背影，一左一右，如两尊无言的雕像，沉默的坐在骡子车的驾驶位上。耳边只能听到木质车轮在地面行进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今天吃完上午饭后，父亲便驾驶着骡子车继续前行，到现在，刘继水还没听到父母还没大声的说过一句话，即使有，也仅仅是零零碎碎的数句低语，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而这样的沉默恐怕要持续到晚饭。
刘继水讨厌这样的沉默，但他还是忍下了说话的欲望——虽然他只年仅十岁，但在短短的十年成长的过程中，他还是懂得，当父母沉默不语的时候，不要自讨没趣，自己最好也什么都别说。
堆满了行李的骡子车的后面并不宽敞，刘继水只有一个狭的空间，可以蜷缩着躺下，或半坐着靠在栅板上。
但这就足够了——刘继水心想。
起码这个骡子车是当时能找到最大的一辆了，赶路的途中不能要求太多。
前面默默前行的那匹骡子，看上去还算健硕，一身肌肉随着运动张弛，就连它也只是无言的向前走，走向它未知的方向，只是有时会突然喘几声粗气，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
不知它到达目的地后，会得到什么。
这辆车，并不是那种简单的木板拼凑出来的寒酸货——虽然也不是带有顶棚的高级货，但起码大合适，还有栅板围栏可以靠着休息。
刘继水还记得当时父亲买下这辆车的时候，经过死缠烂打的讲价后，依然花掉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元。刘继水甚至还记得母亲当时的啧啧声。
因为无事可做，刘继水打开了自己随身背着的布包，掏出了日记本和一支蓝色铅笔。
他本想写一写日记，练习一下刚刚学到的字，但仅仅写了几行，刘继水便放弃了，颠簸的车让他什么字都写不好，再加上，这几日只是单纯的奔波，根本无多少事可记，犹豫片刻，最后只好作罢。
写日记这种事，还是等晚上吧——刘继水这样安慰着自己，虽然他感觉即使是到晚上，恐怕自己也没有这份心情。
不过，打开日记本的行为，让刘继水停止了发呆。
大脑因思考而开始运转，他回忆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这本日记本和铅笔都是父亲送的。
又比如，这次离家，因为时间仓促，刘继水的许多玩具被留置在家中，以便精简行李，甚至连母亲的不少装裹都被弃置在家中，但独独这本日记本和笔，父亲特别许可刘继水能带着，着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刘继水回想起父亲把这些送给自己时，还不忘教训一下自己，让他好好学习，将来做学问的场景，心中不免愤愤不平。
刘继水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家族。
据说刘继水的爷爷还是个秀才之类的人物——虽然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
按理来说，自己家里应该算是书香门第了。
然而，在行伍出身的父亲身上，却很难看到他与“做学问”沾边。
刘继水始终觉得，父亲就是一个混迹军旅的粗人，本身没什么学问，而他却强求刘继水读书做学问，这未免太不讲道理，强人所难了。
也许是受父亲的遗传吧，与其读书，就连刘继水自己都觉得，像父亲一样成为军人，穿着帅气的军装，上战场打仗更有意思。
在刘继水更的那段岁月里，刘继水特别爱听那些描绘金刀铁马的评书故事，也特别爱听父亲讲述的那些关于部队中的奇闻异事。
直到后来父亲也察觉到了这点，便再也不请说书先生讲这些东西了，甚至刘继水缠着父亲，央求他讲自己的战斗经历，也只是三缄其口。
可能父亲是觉得，这样的故事说多了，刘继水就会自然而然像父亲一样，走上从军之路吧。
取而代之的，父亲很强烈的逼迫刘继水去上学。
学校的生活，与行军打仗相比，总是乏味的，不过刘继水还是能应付的来，虽然没少挨先生的板子，但学习成绩努努力也能位列中上。
但刘继水自己清楚，学习好多半的原因，不是热爱学习，也不是怕先生打，而是怕成绩不好会挨父亲的打。
因为父亲的教育手段，比先生凶残许多倍。先生最多只是打两下手心，父亲则是抽出裤腰带直接抽屁股，下手毫不留情。刘继水自从一次淘气被父亲狠狠抽打了一顿后，便不敢过分造次了。
而且，虽然课程无聊，但下学后，多少还有其他伙伴可以一起玩耍。
故而学校的生活，真要评价的话，其实还算开心。
可是，现在再也见不到那些伙伴了，甚至，也许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不过，也不用去无聊的学校了——刘继水这样想着，心情平复了些。
不知为何，刘继水总有强烈的预感，虽然父亲从未对他这样说过，但他感觉这次离开家，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城市了。
这种预感，在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只在心里埋了一颗种子。
随后，他跟着父母一人拿着几箱行李，坐上一辆卡车，来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又看着父亲花钱买下了骡子车，紧接着随着父母，坐在骡子车上连续走了三天路。
在经过这一连串的长途跋涉后，“可能再也不会回家”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了。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刘继水心中的那颗种子已经破土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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