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乐正龙牙寝殿。
“将军，药煎好了……”香琴端着托盘对龙牙说道：“太医吩咐，每隔一个时辰给小姐喂一次药，这里有我照顾，请大将军歇息去吧！”
龙牙点点头走出门外，庭院里等待多时的寇世勋迎上前来，“洛小姐怎么样了？”
龙牙摇摇头，“身上的伤还好，没伤到筋骨，脸上的伤比较严重，嘴全烂了。”
“啊？！这可太遭罪，我也被竹板抽过……”寇世勋不由心疼起来，只听屋里洛天依哭道，“不吃药……”然后是药碗落地的声音。
寇世勋脱下外袍走进殿内，女医给他罩上一件消毒过的长袍，屏风后，只见洛天依趴在被子卷上撑住身子。
“你不吃药怎么行？”寇世勋弯下腰扶住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还发着烧呢，听话，把药喝了。”
“不……”洛天依哭了起来。
龙牙过来拨开寇世勋的手，坐下对她说道：“你不吃药，这伤怎么能好？”
“不用你管……”洛天依一下泄了力，趴在被子卷上哭道：“我累了，想睡觉……”
龙牙横抱起洛天依，让她趴在自己胸前，把她的头放在肩上，柔声说道：“你刚才吃了药，现在说话利索多了，嘴都没有刚才肿了……”
说罢眼神儿一瞟香气，“香琴你跑一趟，拿麻沸散来！”又贴着洛天依的脑门说道：“吃了药，身上就不疼了，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嗯。”洛天依抽抽噎噎的说道：“让公子来……”
龙牙细声安慰道：“这是将军府，外人不得入内，再说你怕感染……”
寇世勋站起身，走到门口低声吩咐侍卫，“传我的口令去王爷府，请言和速来！”
“是，将军！”侍卫小声答道。
洛安跑过来附耳说道：“言和公子在华阳……”
寇世勋点点头，附耳道：“你去，等在外面，等言和出来，把他悄悄带过来见我，此事保密，小心你的脑袋！”
“嗯嗯！”洛安摸摸脑袋跑了。
一个时辰以后，侍卫带着言和匆匆走进庭院，寇世勋一把拉过言和走进大殿。
屏风后，洛天依吃过药趴在被子卷上沉睡，龙牙斜倚在榻几边，见言和进来，手指竖在嘴上站起身，用嘴型一比划“刚睡着。”
言和轻轻走上前，揭开洛天依背部的衣裳看一眼，见伤口的边缘一片红疹子，脖子上和手上也有，回头一看龙牙，迅速走到案头拿起笔：洛天依毒发，不要接近她。
言和放下笔，盘膝坐下，右手捏了个诀，心想既然义父说我有伽蓝法印护身，不如试试乾坤倒转咒，于是闭目凝神心中默念：乾坎翻覆，艮震逆转，巽离左右，坤兑前后。急急如律令！
言和凌空画了一道符推出去，只觉体内有股真气从丹田窜到右臂，推出去的那道符定在空气中，把他的手臂弹回来。
“你这是干什么？”龙牙一伸手，触电似的浑身酥麻，不由退后一步。
言和迅速站起身，拉起龙牙走出门外，轻声说道：“将军，你命人守住门口谁也不许进来，天依小姐暂无大碍，我找我义父过来看看。”
言和不知道他画的那道符，伽蓝法印已形成一个结界，把洛天依罩在里面，不但龙牙进不去，他也进不去。
言和走到回廊柱子边，打一声响指，阿四从檐牙处探出头，言和纵身一跃攀住廊柱，阿四伸手接住他。
言和小声说道：“找玉清道长，让他速来将军府！”
“公子你待在这里，我去找玉清道长。”阿四说罢拉起脸上蒙着的黑布消失在夜幕中。
一道响箭划破夜空，一团烟花在半空中炸开。
“有刺客！”十名护卫执剑从院子外面跑进来，有几名已经跃上房顶，站立不稳纷纷跌了下来。
“行行，你们都退下吧，就算有刺客也早跑了！”寇世勋冲护卫挥挥手。
远处又传来几声爆竹声，香琴出来站在廊檐底下对寇世勋说道：“寇将军，这是京城洛府的响箭，他们在找人。”
寇世勋回头一看，见香琴手里端着个蓝花瓷盆，正是龙牙放书画竹简的书画缸，“哎，你等等！”
本来想绕着走的香琴，只得硬着头皮走过来，低声说道：“寇将军别声张，这种瓷盆儿我们家有的是，回头我给你拿一个新的！”
“……哦，无妨无妨，”寇世勋尴尬的笑笑，“这个高矮正合适，五脏轮回……圣贤也不会怪罪！”
“是……”香琴低头一笑，忙踮起小碎步轻手轻脚的绕过寇世勋往后院走。
“等等！”寇世勋叫住她，“这怎么回事？女医！女医！”
乐正府司药局的女医噔噔跑过来，“寇将军，出了何事？”
寇世勋一指蓝花瓷盆，“怎么有血？！”
女医大惊失色，接过瓷盆一看，香琴忙附耳一句，女医点点头，香琴端着盆走了。
“寇将军不必担心，洛小姐没事儿。”女医恭敬的回道。
“就看一眼，就没事了吗？”寇世勋略显焦急，“一定要看顾好洛小姐，再炖点补品，失血这么多人会不行的！”
“啊？……下官明白，我这就去准备！”女医羞红了脸，转身跑回殿内。
见女医走远，龙牙晃过来一捅寇世勋，“还是个处男吧？人家女医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还不懂吗？”
寇世勋一懵，随即脸上就挂不住了，抽出龙牙腰间的龙渊剑向天一挥，“我一个大男人，哪懂这些……”
嘎啦一声，一股气浪把寇世勋撞飞，龙牙赶紧伸手接住他，寇世勋摸摸胸口，“你这剑可真厉害，虎口都快震裂了！”
“那当然！”龙牙接过龙渊剑插回剑鞘里，“这是出征前先帝赏赐给我的，据说能御鬼神～”
“拉倒吧！”寇世勋揉揉胸口，笑道：“哄孩子累吗？我觉着你能当一个好父亲！”
“八字还没一撇呢，哪来的孩子？”龙牙回身一笑，“不过，会有的！”
院门外红衣人影一闪，龙牙大步追了过去，一把拉住来人的衣袖，“阿绫！来了怎不进去啊？”
乐正绫回身拂开龙牙的手，“我进去干嘛？”
龙牙理理袍袖，垂下眼帘，“我还以为你是来看天依的呢。”
“天依？！”乐正绫抬起头，满脸的委屈，“哥哥已经叫她天依了啊？”
“怎么？”龙牙俯下身，看着乐正绫，“跟我叫你阿绫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龙牙无奈的笑笑，扶住乐正绫的肩头，“我知道你在跟我置气，可你真不该因为宸星把洛天依推出去，你想教坊嬷嬷能放过她吗？天依有什么错，差点连命都没了？”
龙牙一席话仿佛翩若惊雷，听得乐正绫浑身一颤，猝的抬眼与他对视，错愕半晌，一掀宽大的裙摆，盈盈跪在地上。
“哥哥这是在怪我了？！可是我怎么知道教坊嬷嬷下这么重的手啊，我只罚她五个板子，二十个掌嘴……”
“你这是干什么？！”
龙牙赶忙蹲下身扶起乐正绫，“哥哥没有怪你的意思，教坊嬷嬷已经被我赶走了，你也宽心几日，天依在我这里养伤，乐正府就先不去了！”
“既然哥哥都已经为天依安排好了，我大可以宽心几日！”
乐正绫一甩龙牙的手，倔强的一擦眼泪，张开双臂，“哥哥你看，我穿这件衣裳美吗？”
“嗯嗯不错，”龙牙点点头，“你不就喜欢穿红衣服吗？这件儿有何不同？”
乐正绫垂下手臂，躬身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你回啊？”龙牙挥手叫道。
“走，到我那儿挤挤！”寇世勋一把拉过龙牙，二人说着话走出庭院。
“这小姑子的恋兄情节，也是有的，你这当哥哥的要一碗水端平！”
“怎么端平啊？”
“她穿那件衣裳你就说真美，漂亮！唉，就像说你的剑……”
“这龙渊剑啊性极寒，据铸剑的工匠说，是在剑身铸入了取自北斗七星陨落的碎片而制成的，所以剑身在幽明的夜空发出寒冷的光芒，咋样，嚣张不？”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都凉了……”
躲在暗处的乐正绫忽觉鼻尖微凉，睫间有细物飘落。仰首望天，长安城不知何时细雪缤纷，伸出手，雪花极轻极软，转瞬消融在掌心。
红鸾撑起伞，安慰道：“大人，你这又是何苦，你也知道，大将军就是这么一个人。”
说罢便扶着乐正绫慢慢往回走，路过小祠堂，乐正绫站住，红鸾立刻会意，推开门进去摒退左右。
斋堂。
乐正绫抬手划过帘幕，一阵细细碎碎声响过后，张口叫了声：“娘……”
“大人就站在那别动，我怕你扰了佛堂清修。”
帘幕后的妇人未转身，放下手中木鱼说道：“今天被你责罚的，是你兄长倾心的人吧？我听见过她的笑声，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娘～”乐正绫低声叫道。
妇人转过身，“你兄长年纪不小也该大婚了，他终究要为乐正家绵延子嗣开枝散叶，妻妾成群也是应该的，你不要忤逆他，要大度。”
妇人抬起眼睛，柔声说道：“要顺从，不要让他分心，你当初掌管乐正府还不是为了他？收收性子吧，你向来懂事不用我说这些。”
“知道了，娘。”
妇人轻声叹口气，“以后不要来斋堂看我，以免让人说闲话有失你的身份，去祭拜你的父亲吧！”
乐正绫弯腰施了一礼，慢慢转身离去。
“阿绫……”妇人开口叫道，颤抖的说道：“你当真不嫁了？”
“不嫁！”
乐正绫眼眶盈满泪水，“娘，您老……好生歇着吧！”
“我的儿，娘对不住你……”妇人轻声啜泣道。
“娘，不要说这些！”乐正绫捉紧袍袖，跑出祠堂，坐上轿撵。
回头望，小祠堂孤零零的立在那里，背衬一片荒芜之地。远山雾飘渺，露浓花叶，纷飞自如，自己也会像娘亲一样，红颜埋没在这片荒芜里。
一阵细细悠悠的箫声传来，幽怨悠长，撩人心肺。
“言和公子还没睡吗？”
乐正绫抬手让轿撵停下来，玉兰树下，一袭白衣的言和，放下玉箫，双手抱拳，略一施礼。
“言和见过司乐大人！”
“哎哟，你瞧我这记性……”红鸾低声说道：“言和公子给大人送来八月十五中秋祭祀的乐谱，还在等大人回话呢。”
红鸾走下轿撵，向言和微微一笑，“公子有心了。”
“司乐大人刚从将军府回来吗？”言和的手举在半空，迟迟没有放下来。
“嗯，将军他……还好。”乐正绫走到言和身边，淡淡回道。
见言和仍未起身，又说道：“你家小姐……也还好。”
“……”言和抬眼看着乐正绫。
“我……也好。”
言和放下手臂，向红鸾一躬身，转身离去。
“你看他衣服都湿了，想是在那里站很久……”寝殿里，乐正绫伸手接过热茶，喝了一口，红鸾给她宽衣，换上睡袍，扶她在床榻上躺下。
“大人早点安歇吧……”红鸾俯身轻声说道：“要不要让言和前来侍寝？”
乐正绫一翻身，“你也早点睡吧。”
红鸾往案头小香炉里放了块安息香，“那奴婢告退了。”
乐正绫闭上眼睛缩在被里，困意上来，揉了揉眉心意识恍惚。忽见一位女子袅袅婷婷走来，眉眼间的红艳，恰似点点红梅，与那玉锦小画别无二致。
女子俯下身盈盈一拜，珠翠涟涟，环佩叮当。
“我十三岁掌管乐正府，入主礼部，转眼间就出落成窈窕少女。这时候，金陵城的景禄来长安，在桃花盛开的暮春时节，邀请我和哥哥跟咏贤、景一起游玩。我本就盛名在外，我的美貌，我那婉转如鸟儿一样清脆的声音，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却面对景禄，一见倾心。”
“不要再说了……”乐正绫努力想看清来人的外貌，脱口而出，“阿绫？不……那我是谁？”
“对呀，我是阿绫，你是乐正绫！求大人放过我吧……”女子哀怨的一拂袖，转身离去。
乐正绫猛然惊醒，坐在榻上喘息着，“来人！”
“大人，你被梦魇住了？”红鸾披了衣裳跑过来，拥住她。
“几更天了？”
“三更，大人再睡会儿，离上朝还早。”
“给本座束发！”乐正绫站起身，看了看玉枕处的玉锦小卷。
小皇帝懦弱，朝廷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吐蕃的铁蹄在我大唐境内肆意践踏，长安城看似繁华锦绣，其实只是一具空壳……我岂能安睡。
乐正绫坐在案几前，打开乐正府历年来祭祀大典的卷宗，那些曾经同仇敌忾、金戈铁马，对朝廷衷心耿耿的热血男儿，早已随着历代皇帝的千秋伟业在岁月中烟消散，湮灭在滚滚红尘中。
玉珠帘，恍惚间，已不知今昔何夕，经年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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