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鸿年一边看着言和一边跟洛天依说道:“老夫也是一时兴起,这事儿咱哪说哪了,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洛天依和言和对视一眼,两人点点头。曹鸿年就说了。
“当年老夫有个严姓同僚犯了事,虽不是满门抄斩,但也是被官兵围府不日发配边疆,偏巧这家的夫人急火攻心得了急症,于是用钱买通了守卫,让这家的孩子出府去找大夫抓药。
这孩子竟然在路上拦住本官的马车求救,还拿出严府在乡下的房产地契塞给本官,说太医院的大夫要价太高,拜托本官差兑点银两,好拿银子救夫人的命。
可巧本官身上就带了八十两纹银,那孩子说这些房产至少能卖六十万两。本官就笑了,说你家宅都被封了,谁敢买这些房产?那孩子也是倔,放下房契拿着八十两纹银就走了……”
曹鸿年看看言和,手捋胡须对洛天依说道:“后来半夜失火,严府上下一百多口人葬身火海无一生还,朝廷派本官彻查此案,这烫手的山芋……老夫就顺水推舟说是盗寇所为,落下个悬案不了了之。
一个从四品的翰林院文官,又兼乐正府的大司乐,家世浅薄但自喻清高,人又长的丰神俊逸,在朝中得罪了不少朝臣,但颇受先皇待见,不几年功夫,竟然爬到中书令这个位置……哼哼!这个严姓同僚厉害的很呢,酒过三巡仍能听出堂上伴奏乐师曲子里的错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天妒英才?
严老一死,自此朝中再无雅乐,可惜了,所以说这人啊,还是要审时度势找对靠山……”
洛天依用手悄悄在桌子底下碰了碰言和,无意间摸到了言和放在膝盖上的手,言和的手指冰凉且微微颤抖。
洛天依心想言和公子一介布衣,可能是紧张,毕竟平日里很少接触官场上的人,也听不到朝中的这些事。于是微微一笑,拿出腰牌亮出洛府千金的身份。
“曹伯伯您多虑了,这普天之下长的像的人多了,我家师爷从小就在洛府打理账目,只是身在扬州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
洛天依又说道:“就拿前些日子我爹寿宴书生们到洛府献画来说,那天曹伯伯您也在场,那些公子画出多少各式各样的洛府千金图来啊,连坊间都有传闻,说那些大家闺秀都长差不多。”
言和眉毛微微上扬,抬起眼睛一拱手说道:“听曹大人一席话,令在下很是顿开茅塞!曹大人心思缜密,不轻易相信外人,我家老爷也是如此,毕竟洛府要是能跟曹大人联手,咱们就是同坐一条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洛府有了曹大人的撑腰买卖越做越大,曹大人也能赚的盆满钵满,岂不是对双方都利好的一桩美事。”
言和说罢提起酒壶给曹鸿年的酒杯斟满,也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举起酒杯跟曹鸿年碰了杯,一饮而尽。
曹鸿年哈哈大笑,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曹鸿年是老狐狸,假如洛府押运朝廷粮草出了岔子,他的官帽不保。只是他对当年严府的惨案执念太深,那个孩子交给他的房产地契,除了上交给朝廷一些,剩下大部分都落进他自己的腰包,所以他看见年纪相仿的后生,都觉得像那个孩子,或者说像严嗣卫。
曹鸿年放下酒杯,一击桌案,“痛快!本官就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
言和拿出洛老爷事先签字的契约书,曹鸿年执笔签字,并从怀里掏出印章,盖章画押,言和也拿出洛老爷的印章盖章画押。
漱玉坊外,一行人目送曹鸿年的马车离去,言和倚在桥头柱子上手捂胸口,吩咐阿四、洛安带着那份契约书送洛天依回府,说自己醉了酒,慢慢走回去。
马车渐渐走远,言和疾走几步,扶住一棵大树把一肚子的浊酒全吐了,他倚着那棵大树站了很久。
街上行人寥寥,树上月钩寂寂。
从见到曹鸿年的那刻起,当年的一幕就浮现在眼前。那时候幼小的自己,还不明白什么是坏人。平日里是严府座上宾的曹鸿年是多么巴结爹爹啊,可是拦下马车的那刻起,这个人就变了,冷冷的甩出几张银票赶快打发自己走,生怕惹祸上身。
母亲得不到医治,当夜就咽气了……要不是义父假扮掏粪工,把自己藏在粪车里偷偷运出城外,自己也会葬身火海……
后来听闻是曹鸿年投靠了新皇,背后捅刀子参了父亲一本,导致严府灭门惨案。
想到这里言和气的浑身簌簌发抖,蹲下身子用袍袖捂住脸失声痛哭。
月光柔柔好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他。
“我儿不哭,娘没事……以后要听你爹的话,照顾好自己。”
爹!娘……
言和攥紧拳头,一定要为爹爹沉冤昭雪,令曹鸿年死无葬身之地。
言和不禁胸口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喷将出来,鼻子也哗哗的流血,他连忙拿出帕子捂住口鼻,鲜血嘀嘀嗒嗒的落在地上。
半晌,言和平复了心情站起身,走到桥下洗干净手脸,一回身见洛天依站在桥边,身后是洛府货栈的马车。
洛天依跑过来扶住言和说道:“我不放心公子,让阿四、洛安先回去,我到货栈赶了马车过来接公子回府,咱们走吧。”
“不……”言和看了看身上的血,说道:“我这个样子不能回府,送我去玄都观。”
玄都观内宅。
叶清道长把言和安置在后院厢房,洛天依一袭书生装扮站在庭院里焦急的踱步。远远听见言和痛哭的声音,有道姑端着热水进出,门开处见言和公子换了身干净衣服,玉色道袍下一张苍白无力的脸,长发披挂下来,显得格外凄婉。
叶清道长端着一杯茶在跟言和说着什么,好像是劝阻的样子。言和摇摇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叶清道长长叹息一声。
洛天依的泪就没停过,仿佛这一夜发生的事如坠梦中。从未见过言和公子失态,自曹鸿年走后,到自己带着阿四、洛安离开,这段时间言和经历了什么她猜不出来,她只知道言和公子太令人心疼了。
那把折扇……
洛天依突然想到,那天在书堂初见言和,在亭子里她把折扇慢慢推到言和面前,问道这把折扇是不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心爱之物,言和用手按住折扇,微微低下头,眼里有泪光。
或许曹鸿年说的那桩悬案,勾起言和公子的心事,令他想起了他父亲也说不定。
玄都观后院厢房。
言和缓和了心情,吃了叶清道长端给他的药,站起身,一拱手说道:“谢谢姑姑,我得回去了,洛府小姐还在外面呢。”
“你是说洛天依?”叶清道长看了看窗外,见一位体格娇小的书生站在庭院中来回的踱步。
叶清道长扶着言和出来,把一身农家女子的衣服交给洛天依,如此这般的交代几句。
洛天依去厢房换好了衣服出来,用纱巾包住口鼻,言和则把那身沾满血迹的袍子披在外面。
一更三点开始宵禁,不许任何人通过城门,但急病,生孩子或者死丧者可以通行。
回洛府的路上,洛天依驾着马车一直不自觉的往车里看。前面就是城门,有守城门的士卒过来问话,洛天依柔声说道:“官爷,我家官人染有痨疾,人快不行了……”
说罢撩起轿帘,士卒往里一看,见言和衣襟沾满血迹,气息奄奄的躺在那里,连忙捂住口鼻,挥挥手让马车过去。
洛天依驾着马车回到洛府,在门前不远处停下,钻进马车帮言和脱下带血的衣服,言和跳下马车,洛天依在车里换好衣服也跳下马车。
香琴、阿四等在洛府门口,见洛天依和言和走过来,急急说道:“小姐!你和言和公子去哪了,急死我了!刚刚老爷还问起你呢?”
香琴一转脸看着言和,惊讶道:“哎呀!公子,你怎么穿上道袍了?”
洛天依一把拉过香琴说道:“刚刚老爷问起我,你怎么回的?”
香琴眨眨眼睛,“我就说小姐累了,洗完澡就睡下了。”
香琴又回身看着言和说道:“刚刚老爷又问言和公子回来没有,我说没有,宵禁了想必是公子被困在外面了,老爷就说那明天再说。”
洛天依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问道:“我爹现在睡下了吗?”
阿四回道:“没有,老爷在和李叔商量事情。”
洛天依点点头,急忙吩咐阿四扶言和公子进去,自己和香琴把马车里的衣服藏好带进洛府。
洛府内宅。
回到房间,香琴服侍洛天依坐下,抖开那件带血的袍子惊叫道:“小姐!出了什么事?言和公子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洛天依捂住嘴哇一下哭出声,香琴赶紧过去抱住她的肩膀,拍着她的背。
半晌,洛天依抽抽噎噎的说道:“言和公子吃醉了酒,让我先走,他自己慢慢回去,我不放心,就到附近的货栈赶了一辆马车过来,等我看见言和公子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
洛天依擦了擦眼泪,接着说道:“公子这个样子不能回府,我们就去了玄都观找叶清道长,换了衣服,公子假扮患了重病的病人,我们才骗过守城的士卒回来的。”
“小姐别难过,你们平安回来就好。”
香琴看了看那件袍子,为难的说道:“那这件袍子怎么办?血迹怕是洗不掉……”
“烧了!”
洛天依这会儿冷静下来,赶紧吩咐香琴找了个瓦盆,主仆俩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把那件血衣烧了。
“唉,言和公子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洛天依又带着香琴去伙房了。
言和回到跨院厢房,胖丫给他备好洗澡水,准备好换洗的衣服,躬身退下。
言和褪去衣衫,散开头发,泡在温热的水里闭上眼睛。
自严府出事跟着义父流落在外,一直是顶替在寺院得疫病而死的一对父子的户籍生活。起五更睡半夜,清晨跟着义父练剑练拳脚,白天为寺庙抄写经文画佛像。
那夜,从粪车暗格里爬出来的孩子,站在地上没有哭,也没回头看一眼城北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就拉着义父的手踏上流浪异乡之路。
在路上他们遇见一群跟着驼队去天竺求佛的僧人,于是就跟着僧人去了西域,一路辗转到了天竺。传教的天竺高僧教会了言和很多东西,直到言和十四岁,才和义父跟着贩运丝绸的驼队回到中原。
今夜,在玄都观叶清道长的一句:“青莲,你受苦了……”却让言和的内心防线崩溃,捂住脸失声痛哭,多少年没人叫过自己的乳名了。
叶清道长端着茶杯说,你已经十七岁,这药不能再吃了,会毁了你的。言和摇摇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言和睁开眼睛,洗了把脸,酒气消了大半。站起身穿上衣服走出浴室,伸手摘下挂在廊柱上的纱灯,回到房间拿出一把玉萧,坐在回廊的长椅上徐徐吹将起来。
夏虫唧唧,流水潺潺。箫声哀怨低回婉转,细细悠长,言和的身影也随着晃动的烛光摇曳。
一曲吹罢,言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伸了个懒腰。
月光下一位老道飘然而至,一甩拂尘向言和面门激来,言和迅速退后一步,执萧斜刺里拂过尘丝,手腕一抖直刺老道左肩,老道挥起拂尘又扫了过来,言和闪身避过老道的拂尘,脚尖一点地,飞身挥起玉萧击打在老道右肩头,老道身躯一震,微撤半步,拂尘直击玉箫,言和手臂吃痛,玉箫脱手而出,他赶紧一个鹞子翻身,飞身抓过玉箫穗子,玉箫飞回来击打在老道左肩头,两人见招拆招,大战几十回合。
少顷,言和卖一个破绽,身子往外一旋,翩身落在地上,老道收起拂尘微微一笑。
“好小子!看来进了洛府也没耽误功课。”
“义父!您怎么来了?”言和高兴的小声叫道,撒娇的倚在老道身旁。
“不放心你啊,搭僧人的船过来的,这不刚到京城就来看你,天色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
老道说完拍拍言和的肩膀,脚尖一点地,攀上廊柱,三下两下跳上房顶消失无踪。
“义父……”言和抬手刚要喊,又无奈的放下手臂,正要转身回房间,见假山石那边有动静,立马飞身过去,见洛天依抱着食盒和香琴猫着腰蹲在那里。
“我就说嘛,那个老道我认识,就是给我签儿的那个!”
“对,面熟的很……”
“你们俩个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言和小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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