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和跟着货船经过水路旱路的艰难跋涉终于抵京,在长安城的玄都观落脚,拿着叶清道长给他的举荐信到洛府自荐门生。管家告诉言和,洛老爷还在回京的路上,让他回去等消息。
言和窝在离洛府不远的驿馆里看游记,给玄都观画神像打发日子。坊间传闻,京城洛府广招门生,条件是要按照洛府千金的画像画一幅画像,画的好的优先录用。
书生们议论纷纷,按照画像画画像,难道是要让我们画出原画像没有的那种神韵吗?真是令人费解。
言和退出人群摸了摸口袋,画画像并不难,难的是要买上好的绢布、颜料、画笔,要花一大笔银子,万一没被选上又不能拿到集市上去卖。
五月的长安城,街巷杨柳依依,游人摩肩擦踵。言和去玄都观给叶清道长送完神像画稿出来,慢慢走在街上。
叶清道长虽是道姑,却是父亲严嗣卫生前的至交好友。她知道当年严府的悬案,告诉言和为父翻案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是言和的身份不能暴露,二是严嗣卫当年在朝廷的旧部同僚,死的死散的散,即使活着的老臣对此事都三缄其口,人人自保。
叶清道长劝言和进洛府应聘记账先生,管理账目,还可以侧面接触一些消息,毕竟洛府跟朝廷的达官显贵有些生意上的来往。
于是言和再次进到洛府应聘记账先生,管家很爽快的答应了。让言和在账房跟老先生学了三天,基本掌握了各类账目的计算。
言和从小就跟着自家的记账先生屁股后面跑,深知洛府让他看的这些账目,就是能给官府看的,还有一些账目是不能给外人看的。言和又用了几天时间,把洛府在京城以往几年的旧账簿分类整理好,把那些长期处于呆滞状态的应收款项,专门挑出来加了注解。
在整理过程中言和发现,遍布扬州的洛府买卖已经逐步渗透到京城,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落脚。
这天,言和回到驿馆拿寄存在那里的东西,洛府招收门生又有了新消息,乐正府招使童献歌献舞,画像是要送到乐正府参加选拔的。只要画像画的传神,就能应聘门生,拔头筹的可以做陪读师傅,教小姐琴棋书画。
洛府小姐的画像就在驿馆侧厅挂着,书生们照猫画虎,各式各样的洛府千金图,一帧一帧的摆在侧厅,连墙上都挂满了。
为了公平起见,洛府和驿馆专门派两位先生给画像编了号,画像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洛老爷寿宴那天全部送进洛府,小姐选中哪幅,由驿馆的先生公布名字。
言和囊中羞涩,心里知道即使画了画像也不一定被选上,但又不甘心,于是想试试。他来到侧厅见到小姐画像,发现有点像扬州那个富家小姐,只是画像中的小姐面容呆滞没有精气神,花钿桃腮,或许大家闺秀都长差不多吧。
言和思来想去,瓜州五里铺长亭富家小姐站在桥上,和在高旻寺他摊子前用团扇掩住嘴,眼中含笑的神情挥之不去,于是他到银号卖了金锭,买了上好的绢布、颜料和画笔,花了两天的时间精心画了一副画像。
言和心想,这位洛家小姐一定是洛府攀龙附凤的筹码,画的像不像本人无所谓,只要画像被乐正府的人选中就行。这样想来心下不免有些不忍,于是提笔在画布一角写了一行小字:待落花思春谁人怜。
“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通行!”窗外巷子里更夫吆喝道。
二更天就开始宵禁了,言和看一眼窗外,见时辰不早,急忙收拾东西把包袱背在肩上,带上画卷匆匆离开驿馆。拐过一个街巷,在一个货栈对面的大树下有个馄饨摊。
“燕皮馄饨!荷叶蒸饺!”扑鼻的香气。
言和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坐下叫了一碗燕皮馄饨,从包袱里摸出个烧饼,就着热乎乎的馄饨一边吃一边四下里看。
晚风徐徐,街巷对面的货栈有运货的马车陆续回来,伙计们吆喝着把马匹拴在门外的马厩里,马伸着头吃着马槽里的草料。几个伙计忙着往货栈里搬东西,有书生跑过来确认包裹。
“唉,这年头,连货栈都住满了书生……”馄饨摊老汉接过言和递过来的铜板掖进怀里,说道:“客官,常来啊!”
言和站起身往回走,险些跟匆匆跑过来的一个女子撞个满怀,女子往旁边一躲,脚拌在地上的栓马桩子上,言和赶紧上前伸手拉了一把,女子跌进言和怀里。
女子一抬头愣住了,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言和惊道。
洛天依一袭斗篷遮面,呆呆的看着言和。言和恍惚自己是不是还身在扬州,怎么千里之外又遇见这个冒失鬼。
“公子……”洛天依委屈的扶住言和手臂,啜泣起来。
言和的手抬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就那么僵在半空。半晌,言和把洛天依扶起来说道:“小姐别来无恙,香琴呢?她怎么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言和看见洛天依身后不远处,香琴躲在暗影里冲他摆摆手。
“先别说她,就说你!”洛天依摘下斗篷的帽子。
“我找了你好久……”洛天依眼泪落下来,捂住嘴又呜咽起来。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阿四叫道:“香琴姐,快着吧!要宵禁了!”
香琴急匆匆拉起洛天依上了马车,掀起轿帘叫道:“公子,我明天来找你!”
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言和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急忙跟馄饨摊老汉说,要是明天有人来找他,就说他在洛府。
老汉犹豫道,“公子,这个……”
“拜托您了!”言和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进老汉手里,匆匆离去。
“公子放心,我明天一大早就过来等啊!”
言和终于赶在二更宵禁之前回到洛府。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天爷真是捉弄人,好不容易花费巨资画了那副画像,真人又冒出来!万一她的画像也参加乐正府的选拔……把画像给那位富家小姐还是给洛府千金?
言和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连忙起床梳洗完毕,吃完午饭换身干净的衣服,到账房老先生那打了个招呼,说出门有点事情要办。
老先生拿出算盘叫住了他,“老爷回京了,这是新交给我的账簿,你手快,帮我算算!”
言和只得坐在那里拿起笔,对着一堆账单子,一边飞快的打着算盘一边记录,渐渐的,把画儿的事情给忘了。
天色渐晚,夕阳把余晖撒向大地。言和从账房出来,拿着那卷画像从回廊走到前厅,参加洛府寿宴的宾客笑语喧哗。言和转身刚要往外走,洛府管家叫住了他。
“老爷寿宴,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言和只得跟着管家走进大厅。
“老爷,这位就是言和公子。”管家拱手说道。
洛老爷站在大厅正和几位商会的乡绅交谈,闻声回身看着言和。
言和连忙将画卷交给管家,抱拳作揖,恭敬的弯腰行礼。
“小生言和,祝洛老爷福寿金安!”
“我看了你记的那些账目,分类明细很工整,还做了注解,好样的!”洛老爷笑道。
“你还画了画像?”洛老爷说罢,示意管家将画卷挂在架子上。
“哦哟……”众人纷纷围拢过来。
只见画面上,一位妙龄女子端坐在石亭里,略显羞涩,一只手拿着绣帕搭在桌子边上,一只手拿着团扇掩住嘴,看池塘里的红锦鲤。团扇的绢面微微透明,依稀看出红润有光泽的嘴唇略带笑意。
身后一树桃花开的正艳,微风吹过,落英缤纷,小姐的衣裙飘带随风舞动,湖绿色的绡罗孺裙露出一只绣花鞋的鞋尖。
半透明的浅蓝色胭脂翠罗衫,圆润的手臂隐现,罗衫通体用金丝绣着一团一团的花朵,内里是粉色小抹胸,团扇恰好遮住胸部,却露出如玉的纤细锁骨。
“连袖口的滚边儿都画出来,太精致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把绸缎贴到画布上了。”
掌灯了,有人提着灯笼过来细看,随着温度的升高,画面立刻鲜活起来。景色凹凸前后有致,每一个细节都在闪动。随着灯笼的移动,周围景色鳞次栉比的变换,花草、山石,就连衣服的皱褶都有光的流动。
画面中小姐鬓高挽,发髻上珠翠点点,一缕秀发垂在腮边,额间粉红花钿,鬓角的发丝向后梳起,丝丝缕缕跟真的一样。
“这头发你是怎么画出来的?不是漆黑一团?”洛老爷问道。
言和笑笑,谦和的说道:“先用掺了胭脂的姜黄晕染头皮,等干了以后再用上好的烟墨,就是用桐油烟、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材料混合在一起研磨好,颜色不要太黑,掰一小块女子梳头发用的篦子蘸上墨,一点如漆,发丝就是这样划出来的。”
“那这个衣服皱褶的光和头上的发饰是怎么画出来的呢?”洛老爷又问。
言和说道:“这个跟我用的颜料有关,母捣碎磨细,再加上一些金粉和晶石粉掺在颜料里,随着温度的升高或者有光线折射,就会发光。”
言和指着画像小姐发髻上的珠翠说道:“这个是螺钿,把贝壳磨的跟纸一样薄,捣碎,把碎片粘在画布上就可以了。”
这时候有人走到画布后面惊奇道:“天啊,这画,是透明的!”
画像被翻转过来,背面冲着洛老爷,有人提着灯笼站在画像后面。
只见画面中的小姐抬起眼睛,用团扇掩住嘴,看着众人,从左走到右,都觉得那洛府小姐的眼睛在看着他。
小姐衣服的颜色也变了,依旧是半透明的湖蓝色胭脂翠罗衫,只是微微发粉,抹胸变成鹅黄色,襦裙变成桃红色,仿佛是夕阳的余晖把所有的景致都渲染成发红的淡金色。
洛老爷抬起眼睛看着言和。
言和连忙说道:“这是烛光的作用,我只是在背面又画了一幅而已,就是重新上了颜色,画了眼睛。”
一群人围着那副画像转圈,看了很久很久。
洛府内宅。
参加寿宴的女宾客都在内宅的大厅落座就餐,由夫人梅氏招呼着客人。
洛天依急坏了,拉着香琴走到侧厅,急急问道:“你打听清楚了没有?怎么现在天快黑了言和公子都没来?”
香琴说道:“我问了,那个馄饨摊的老板说言和公子留下话,要是要有人找他,就说他在洛府!也许是公子放下画就走了也说不定。”
“唉,没有名字可急死个人!你看看这些画……”洛天依指着她精挑细选挑出来的一堆画说道:“到底哪一幅是言和公子画的?反正我是都留下了!”
“对!宁肯选错,不能放过!”香琴附和道。
正说着话,那幅没有编号的画像被送进内宅,摆在大厅里,有人面授玄机,丫鬟们提着灯笼,那些夫人们惊叹着围着画像打转转。
“小姐!”香琴听见动静跑去大厅看了一眼,又急忙跑回来,激动的拉着洛天依跑到大厅门口,手往里一指,又回头嘘!了一声。
“小姐你看!那绣帕……那团扇!”香琴声音憋在嗓子眼里,用气声说道。
“对啊!”洛天依也用气声说道:“五里铺长亭啊……他终于来了!”洛天依用帕子捂住嘴,激动的热泪盈眶。
当夜那幅画像就被放进一个描金的长锦盒子里,在宵禁之前送进司乐府,被乐监送进藏英,他把摆在木架子上最显眼的几个锦盒扶正,把手里的盒子随手一扔,转身离去。
那个盒子好巧不巧被袍袖一带慢慢倾斜,被关门的动静一震,垂直掉在一颗脑袋上,跌落在腿上,盒子丝带松开,画卷咕噜噜滚出来,摊在捂着脑袋坐在地上的人面前。
“扬州洛府……嗝!”那人提起酒壶干了最后一滴酒,摇摇晃晃站起身,一只手臂撑住桌案,一只手拿着画像,对着纱灯觑着眼睛一看。
“嗯!好!这菩萨画的好……”
侍卫闻声进来,扶着他说道:“将军,你又喝醉了。”
“挂到我寝殿里……”
一缕黑白参半的华发垂下,一副神清骨俊醉醺醺的容颜,带着藐视天下的霸气,着一袭深棕色华服,肩披同色系轻软铠甲,抿起的薄唇微微一笑,从此天下失了颜色,手捧酒壶站在那里。
此人身量极高,肩宽腰细腿长,狭长的俊目半睁半闭,真真的杀意纵横,妖气丛生。
“早晚有一天,长安城会在我的脚下震颤……兄弟们的血不会白流!”他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落下,一拳砸在桌案上。
“去,把那幅菩萨画像挂上!香火供奉,祭拜那些死去的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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