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雾气大,天黑的早。天阴阴的,一只孤燕鸣叫一声穿过层。
香琴扶着洛天依走出山门登上马车,刚要放下轿帘,言和叫住了她。言和把一锭银元和一个香囊放在香琴脚边。
香琴叫道:“公子,你这是为何?香囊我替小姐收下了,元宝你拿回去!”
言和冲洛天依拱手说道:“二十两已经够了,在下还要谢谢小姐的慷慨之恩,言和就此别过,祝小姐万福金安!”说罢深施一礼。
车轮碌碌转动,言和目送马车离开返回寺里。雨细细密密的下了起来,言和赶紧收拾好东西,背起箩筐抱着塞满字符的挎包往寺院后院的厢房跑去。
刚进门,来不及放下东西就叫道:“义父!咱们有钱了!”
老道端着食盒放在桌子上说道:“你到了把扇子卖了?”
“嗯!”言和放下东西洗了把脸坐在桌边,从怀里掏出银元宝放在桌子上。
“二十两?!那可是你父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唉,卖了也好。”老道从食盒里把菜端出来。
“哇!好香啊!”言和扬起脸笑道。
饭菜很丰盛,腊肉炒竹笋,清蒸鲢鱼,炝炒虾子,炒青菜,一壶温热的老酒。
“义父,你又大开杀戒了!”言和吃的很香,夹起一块腊肉放在老道碗里。
“呵呵,隔壁村的婶婆今日来上香,听说明日你就要坐船进京,特意做了这些送来给你打牙祭。来,陪义父喝一杯,就当为你送行了。”
老道说罢给言和倒了一杯酒,言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些年,东躲西藏你跟着我到处跑,给寺里画佛像,抄经书,摆摊卖字画讨生活,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老道抹了一把泪,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义父千万不要这么说,我还要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呢。”言和含泪给义父倒了杯酒。
酒深一口浅一口的喝,一壶老酒喝完,老道有些醉了。
“给你父亲上柱香吧,就说我对不住他,让你一个人搭货船走,没奈何……”
“义父不跟我一起走吗?”言和问。
“钱还是留着你路上用吧,到了京城用钱的地方多,去玄都观找叶清道长,她会给你举荐信的……义父不在你身边,你要万事小心,谨言慎行,记住了吗?”
“记住了!义父放心,等我进了洛府拿到饷银,就会接义父过来团聚的。”
“义父老了,哪儿也去不了了,唉!我一个出家人带着个孩子……”老道躺到床上长叹一声,扬起鼾声没了下文。
雨停了,霁月初逢。明晃晃一碧夜空,月光如水照进庭院。言和给父亲上完香走出大殿,站在月亮地里,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许愿。
“先父一生清廉,对朝廷忠心耿耿,却卷入宫斗遭人陷害,家宅被官兵围住,半夜失火,全家一百多口人葬身火海……如此深仇大恨,言和不能在佛祖面前发愿,怕亵渎神灵,只能对着月亮许愿,愿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我替爹爹沉冤得雪,完成夙愿。”
爹爹……我想你。言和坐在台阶上,用袖子蒙住脸。
这边厢,洛天依手里拿着那把折扇也望月兴叹。怎么就那么巧呢,知道我要给爹爹买寿礼,就乖乖的等我遇见他,英雄救美就不必说,还在那摆摊陪着我写字,末了还把自己的扇子卖给我……
洛天依站起身走到桌案前,学着言和的样子,把折扇慢慢打开,用手心摩挲几下,然后翻过来轻轻放在桌上,慢慢推到假想的自己面前。
“小姐诚心实意想给爹爹买寿礼,这份孝心感动天地,小生这里有一把折扇,是我的……”
洛天依停住了,“是我的什么呢?家传宝物?信物?”
“当然是我的心爱之物了!”香琴探身过来。
“哎呦,你吓我一跳!”洛天依连忙拿起扇子捂住胸口,又把扇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见你爹去了吗?”洛天依说道。
“见完我爹当然回来了,不然去哪?”香琴把几包点心放在桌案上,说道:“小姐最爱吃的桂花糕,我爹大老远给你捎来的。”
“呀,这么多?”洛天依惊喜道。
“还有我的呢!”香琴一翻眼珠,“小姐你知道吗?明天货船就要走了,听说船票涨到二十两纹银,那些驿馆没钱坐客船的书生都跟着货船走。”
“二十两一张船票?还是货船的票?”洛天依惊道。
香琴点点头,“咱洛府又狠赚了一笔,听说当铺贵重物品最多只给十两!而且是死当,赎不回来的。”
“所以说,言和公子……”洛天依看了看手中的折扇。我只要二十两,二十两已经够了……言和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
“言和公子一定是遇见难事了,不然谁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卖给一个陌生人?”香琴说道。
“对啊!”洛天依握紧扇子,心有点慌。
香琴看着洛天依的神情接着说道:“戏文里不都是这样说吗,公子要去长安城,路途遥远又没有盘缠,见小姐落落大方,有钱!与其把这心爱之物卖给当铺,不如就卖给小姐,小姐定能珍惜此宝物。”
“听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还真是……那万一言和公子就是念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想卖给我这把折扇呢?”洛天依看着香琴说道。
“孝心?唉……”香琴打了一个哈欠,“小姐,收拾收拾睡吧,累一天了。”
洛天依拿着言和的折扇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就梳洗打扮好,叫上香琴和阿四、洛安,出门坐上马车直奔高旻寺。
到了高旻寺,扫地的小道士告诉洛天依,言和公子去码头坐运货的船走了,洛天依把包裹递给洛安,让他和阿四去最近的驿馆,选快马去扬河镇渡口拦截运货船,自己和香琴去瓜州五里铺长亭桥上等船过来。
扬河镇渡口开船的号角声响起,船队缓缓驶离渡口,闸口的木栅栏门正要关闭,两匹快马,马头插着扬州洛府的镖旗呼啸而至。
阿四手持令牌大喊:“扬州洛府!开闸!”
阿四、洛安策马疾驰通过闸口,在坡道尽头跳下马背,两人跳上小船,船夫奋力摇浆追上货船。
阿四找到洛府带船的舵主李叔,说要找一位书生言和,口令一条船一条船的传过去。洛安在货仓中找到言和,跑到甲板上将响箭射上天空,船队改道过瓜州五里铺。
官道上,香琴驾着马车疾行。
洛安把一个包裹递给言和,拱手说道:“前面就是五里铺长亭,请公子登上甲板。”
江南三月,长江千里,烟淡水阔。
当货船驶进瓜州渡口,言和提起袍裾从船仓登上甲板,远远看见洛天依和香琴站在五里铺长亭岸边的桥上。
江水被一层薄薄的轻烟笼罩,看不见烟波浩渺的江水,看不见连绵起伏的青山,看不见高耸入的船帆,洛天依看见的是言和提着袍裾登上甲板,缓缓抬眼看向自己。
“公子!”洛天依挥手叫道。
一袭白衣的书生言和,双手拢在额前,向洛天依弯腰施礼。
“公子,多保重……”洛天依强忍泪水挥挥手。
当货船经过五里铺长亭拐进航道的时候,言和回过身向洛天依挥手致意。
尾船后仓甲板上,李叔解开缆绳,阿四、洛安跳上小船,向李叔拱手告别。
“爹!一路顺风,多保重!”香琴喊道。
“李叔!多保重!”洛天依也叫道。
十几只货船拖着长长的水痕浪花驶出瓜州五里铺,在天水茫茫之间汇入长江。
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言和公子,洛天依捂住嘴禁不住痛哭失声。香琴把她扶到马车上坐好,一声吆喝,马蹄卷起路边的花瓣奔跑起来。
也许这次的离别对洛天依来说,是她人生真正的开始。多年以后,等到退无可退,洛天依才发觉她亲手舍弃的东西,是未来日子里再也遇不到的。
五里铺长亭,洛天依掀起轿帘回头看了一眼。
言和回到货仓,坐在甲板上打开包裹,一包桂花糕,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唇齿间充盈着桂花的香气。一个碎花锦缎的袋子,里面是那把折扇,一个绣花的绢帕包着两个小小的马蹄形金锭,金锭后面打着扬州洛府的字样,帕子上两行工整的小字:愿君多珍重,天冷多穿衣。
想起这位富家小姐在扇子上写字的模样,言和笑了,眼睛蒙上一层雾气。好心的姑娘,祝你前路似锦,无灾无难。
洛天依一行人天傍黑的时候才回到洛府,一进大堂,洛老爷焦急的站在那里。
“爹爹……”洛天依扑到洛老爷怀里啜泣起来。
“我儿去五里铺长亭了?!”
“嗯,去送李叔,看帆船……爹爹,我不喜欢离别!”
洛老爷搂住洛天依,火气立马消了大半,柔声安慰道:“原本想着明日一早,让你跟夫人坐客船走,既然我儿不喜欢离别……这样好了,过几日爹爹押运粮草进京,带你坐货船走好不好?”
“好……”
“我儿也该收收心了,到京城爹爹给你找个师傅教你功课好不好?”
“嗯,要画画儿好的。”
“这好办!让那些来应聘的门生为我儿画一副画像,谁画的好谁留下!”
“嗯!”洛天依看向窗外,想起那句签文:无缘不聚,无债不来。
是夜,香琴服侍洛天依躺在床上替她掖好被子。
“我给他两个小金锭,后面打着扬州洛府的字样,也不知他能不能猜到……”洛天依没头没脑的来一句。
“那个金锭我也有,比你的大。”香琴接口道。
“扬州洛府的镖旗,扬州洛府的令牌,这还猜不到吗?”洛天依轻声说。
“小姐,你想让那个书呆子猜到什么啊?”
“哼!”洛天依恼怒的推开香琴的手。
“哦,我知道了,你脸上写着你是洛府小姐!”
洛天依不说话了,闭上眼睛。
香琴不忍心又补了一句:“小姐,你就安心的睡吧,那长安城,也不是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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