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赢冲离家一直往东,过信阳镇,又买了几个烤饼充当干粮。
七月,白天骄阳似火,晚上夜风送爽,赢冲揣摩山遥路远银子不多,便找屋檐破庙大石老树下将宿了。
中途跋山涉水不敢耽搁,少不了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又经好些郡城庄镇。俗话说,离家十里路,各处各乡风。路途虽远,但见识不少,赢冲乐在其中,心中挂肠悬胆不觉少了些许。
弹指之间,行有十日。
这日傍晚,余热难当,赢冲来一山前:峰近百丈,劲竹连绵,株株青翠,根根高挑,郁葱似毯,清风袭来,碧浪涌起,美若画卷。
山边有条路,山上也有条路,赢冲正迟疑不决,却见林中走出三个小童,各牵了头牛,赢冲上前道:“几位小哥,东去走哪条路近?”
那前头小童道:“到东边去要翻过此山,山边的路是绕向北边的。”
赢冲谢过,走上山来,林中荫凉飒爽,绿草遍地,兔奔莺鸣,竹清花香,沁人心神,赢冲精神为之一振,快步流星到了山中,此处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梅子林,青青绿绿挨挨挤挤,少说也有两三里远近,树下烂梅罗布,显然已过梅熟季节。
到处空旷地,见有几石凳,赢冲便坐下从包袱中拿出饼来,突感周围有异,先不理会,吃了饼,喝了水,知是有人在暗中盯视,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要起身上路。
听一声哨音,林中涌出六个人来,都握钢刀长枪,为首一人络腮胡,四十光景,豹眼圆睁喝道:“识相的留下行李包裹,便饶你性命。”
赢冲心道:“评书先生说的打劫越货并非虚词诡说,猛虎恶狼我且不惧,还怕你几个毛贼。”遂双手一拱道:“在下赢冲,恳请大王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小的还要赶着救人。”
旁边尖瘦脸汉子道:“赶着救人?你还是先救救自己吧。”
众皆捧腹大笑。
赢冲道:“朗朗晴天,诸位凭什么要我包袱?”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为首汉子刀一横道:“老子就凭这个。”
赢冲心中好笑:“真说起书来,今日要上戏。”便道:“敢问大王称呼?”
尖瘦脸汉子道:“哟,小子不要命了,说了你就得留下小命,难道还等你叫人来寻?”
为首汉子“哼”一声,道:“谅他也无这个胆,听好了,大爷乃此山剪径大王李大鲨。”
赢冲道:“原来是李大王,幸会幸会,为何不见这路上树上刻有大王名字?”
李大鲨诧异道:“刻我名字干甚?”
尖瘦脸汉子道:“大哥,这小子指桑骂槐挖苦你呢。”
李大鲨明白过来,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上!”
几个人就朝赢冲劈头盖脸的冲了过来。
李大鲨等哪比得恶狼猛虎,几个回合,“哎呦”声接二连三,丢刀扔枪躺在地上叫苦喊疼。
赢冲怕伤对方性命,手头留了力气,纵使如此,已有人臂折骨裂,剩下两个冷汗涔涔,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大侠饶命呀!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可怜可怜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我们跑了他们怎么办呀?请大侠宽宏大量,放过我们这回!”
其他几人丝毫顾不得疼痛,也跪地随声附和。
赢冲心想:“跟评书说的分毫不差,恶人老来这一套。”便道:“既有老小,为何不在家好好劳作,反来杀人越货?不怕哪日轮到自家人头上?”
尖瘦脸汉子道:“我们正是家里被劫失了生计,才来干此勾当呀!”
赢冲道:“此话怎讲?”
那尖瘦脸汉子望了李大鲨一下,见李大鲨点头,便道:“好心大爷,容我道来,小的叫丁小二,那是李大鲨大哥,这几个弟兄叫曹三通、杨四喜、张五条、朱六旺。我们原是东边乌牛镇上的农户,家里祖祖辈辈靠种点庄稼、养几头牲畜为生,日子过得紧巴却也安心。几年前,镇上的大财主钱东鲂病死了,他儿子钱仁天找了个道士帮算风水,那道士说镇东有邪气才使钱东鲂得病身亡,须建楼一座镇邪,钱东鲂理应葬于镇西,如此在阴曹地府方可顺风顺水,逢凶化吉,护得阳世子女平安。”
丁小二说到此,曹三通嚷道:“大侠你是不知呀,乌牛镇原是交易集市,镇南是钱家的后花园,还有官府衙门的私家庭院,镇北是大江,只有东边和西边可耕种。小的们的几亩地不在东就在西,那天杀的钱仁天信了道士的话,强行向我们买地,一亩地一两银子,我们哪肯呀,家里全靠它,就是十两也不能卖呀。他派人暗中毁了地里庄稼,我们去讨说法,被他家养的几十个保镖打了回来,他扬言,若按时卖地还能收到钱;若错过建楼造墓良机,便要打折缩水甚至分文不给。你说哪有这样的世道,便是豺狼虎豹也比不上呀!”
赢冲道:“不是有官府衙门吗?”
杨四喜道:“大爷你别提官府衙门,我们去过几十次了,皆徒劳无功。钱仁天跟官府说要出钱给镇里办点事,搞个惠民之举,东边建个气派楼宇,以待贵客;西边搞个花园陵园,以安故人。当官的觉得此事功德无量切实可行,便慨然应允,发话出来要我们深明大义,别目光短浅不识大体。”
朱六旺道:“哎,官衙里管事的好些都是他家亲戚,定是帮着他了。”
赢冲道:“上头不是还有官吗?”
张五条道:“上面的人我们哪见得到,去县里州里告状的,都被镇里兵丁截了。我们十几个人钻洞觅缝跑去,不但人没见到,还被捉去打的死去活来。有五个兄弟刚直不屈,当场便被打死拖走了,剩下我们九个只好签字画押苟且偷生,答应不再闹事才放了回来。三个弟兄伤势过重又无钱看病,没过两月便撒手尘寰,如今只剩我们六人。”
杨四喜接道:“很多人因此失地,那换来的几两银子如何能过的久?有人只好给钱家当苦力,帮忙建楼修墓,赚点工钱;有人举家搬走了;有人改行做买卖。我六人是被张榜点名闹过事的,钱家不收,体面人家不要,商贾不敢与我们做买卖。我们也是有家小的,总不能看着活活饿死,百般无奈之下,便到这千牛山梅子林当了山大王,劫点过客财物,以资家用。”
李大鲨道:“我等虽暗室欺心干此不良,却也三不劫。”
赢冲道:“三不劫?”
李大鲨道:“老、幼、妇不劫;本地人不劫;贫人不劫。”
赢冲心中翻腾一下,道:“我也是寻常人家,为何劫我?”
丁小二道:“大爷着装整洁,包裹沉甸,刚才大爷打开包裹拿吃的时候,小的瞧见有银两,便招呼兄弟动了手。”
赢冲家虽不算富裕,却也衣食无忧,加上赢五夫妇疼爱有加,着装与贫苦人家判若两途,赢冲道:“何以为证?即若如此,也有他计。”
丁小二道:“句句是实,大爷不信,可随小的们到镇上一看就知。”
李大鲨等纷纷附和,赢冲见这几人虽不敌,却无人撂下同伴独自逃去,自有几分骨气,便道:“且带路,若所言属实,可放你们这次。”
李大鲨道:“一定无假一定无假。”
丁小二道:“大爷,我等去换个行头,上点膏药再上路吧!”
赢冲不明其言,跟着李大鲨六人在梅子林里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丁小二拨开树枝露出一个洞口,众人入洞,中分两段,前段四五丈方圆,后段八九丈方圆,洞里有些石凳木床,堆了些箱子,里面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猜是劫来财物。
李大鲨等扔下兵器,取些伤创药包扎好,换了行头。
六人带着赢冲出洞朝东行,过了千牛山,约有十里,便望见一座花园,四周石砌栅栏围绕。
丁小二道:“赢大侠你看,前面便是钱家修的陵园,惟有钱人才能入葬,似我等贫苦人家的坟都在远处山上。”
赢冲细看陵园:茫茫一片,不知数亩。松柏林立,翠竹飘香。青草依依,花丛簇簇。小河潺潺,池亭呼应。鱼戏清水,鸟鸣高枝。石刻错落,牛虎鹤龟。偶露碑角,精工细作。景致安逸,怡然神往!
待到近处,有石碑高耸,上刻“升仙陵”。
林中有人似在打扫,门边有几人闲坐,赢冲正欲往前去,丁小二道:“大侠这边走,那陵中路不好走。”
赢冲道:“为何?这不是正路吗?”
丁小二道:“确是正路,然建陵后便不能过了,只能从旁边小路绕过。”
赢冲心生不平道:“钱仁天真如此横行霸道么?”
曹三通道:“那是世人皆知,此陵中不但葬有钱家先人,还有附近有钱有势的过世先人。一说此处风水极好,财运官运享通;二说有道仙常常做法替死人超生,可保后人富贵永驻。钱仁天与官府说怕扰了先人清静,便围园封路,有关系打过招呼的或可一行,闲杂人等一律绕行,老百姓谁敢去惹他呀?”
赢冲怒气填胸,按平日定然直闯过去,如今一是赢逅病紧;二是弄不好恐连累李大鲨几人,便按捺怒火依了他们。
几人过了陵园,前有镇集,镇门上三字:乌牛镇。
虽已傍晚,镇上还是人来人往,道上酒楼客栈、赌坊当铺应有尽有,粮油盐布店面样样齐全,路旁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来往其中,李大鲨几个这里指指,说是钱家大院和谁家府邸,那边比划,说是哪家店铺楼房。
镇上逛完,不觉花去一个时辰,天已要黑,赢冲跟着李大鲨几个到了镇东北角,一片破破烂烂的房子,很多家都没点灯。
来到一家门前,李大鲨推门进去,叫道:“娘,你在吗?”
“鲨儿,是你回来了?”有老妇声音从暗中传出。
李大鲨道:“是我,怎么不点灯?”
老妇道:“我还看得见,等会再点,你不是说要过几天才回来?”
屋里昏沉沉亮了些。
丁小二悄声对赢冲道:“李大哥家里只有七十岁老娘一人,腿脚不便,本有个老婆和十岁闺女,因没了地,原本贫苦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老婆带女儿偷偷跑了,猜是改嫁他方去了。”
“娘,路上遇个好友,请来家里坐坐。”李大鲨道,“赢大侠,请进。”
丁小二道:“大侠请,我们且在外侯。”
赢冲踱进李大鲨家,屋里昏暗,堂房前后丈许,中间有张小木桌,桌边竹凳上坐一老妇,皱纹横生,双眼深陷,右手边摆木拐一根。
老妇招呼赢冲坐,赢冲见高高低低四条凳,心道:“丁小二几个进来,哪坐的下?”
李大鲨拿个陈黄旧竹筒倒了水来,赢冲接下喝了,老妇问赢冲来历,又问些日常事,赢冲皆答了,也问候老妇几句便起身告辞,老妇挽留不得便叫李大鲨送送。
几人又去了附近丁小二、曹三通与杨四喜家,三家各有老小,皆是室徒四壁、一贫如洗。
李大鲨道:“再带赢大侠到西北边张五条朱六旺家看看。”
赢冲道:“不必了,我信你们所言,只是今后不可再行那无法无天之事。”
李大鲨等松口气,喜道:“大侠大人大量!再不敢、再不敢。”
赢冲叫李大鲨等在镇边找个安坐之处,取一两银子给丁小二,要他去办点吃的,待赢冲几人聊了会,丁小二便带着熟菜热酒飞步回来。
古言杯酒解怨,几杯酒落肚,李大鲨等便称赢冲为大哥。
赢冲想起一事道:“北边不是有大江吗?几位可打渔为生。”
李大鲨道:“也曾想过,只是缺渔船渔具,我等一钱不名,因为闹事,卖地的钱一个子都没见到。若有渔船我们也不会鹑衣鹄面落魄至此,一条船好歹要养活两三家人。”
赢冲道:“渔船渔具多少花费?”
张五条道:“小的渔船是五两,好点的要八两,渔网渔叉等合计一两左右。”
赢冲暗想:“依身上银子可办三副船具,若救得他们生计,也算好事一桩。只是现在给了,他们回头花在他处,反事与愿违,得盯着他们办好。”便道:“明天你们带我去,我给你们买船。”
李大鲨等难以置信,以为酒喝多了,朱六旺半信半疑道:“赢大哥,我没听错吧?你真的给我们花钱办船?”
赢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大鲨几个对望几眼,“噗通”几声跪在赢冲前齐声道:“赢大哥德以报怨,真当世菩萨,我等愧不敢当呀。”
赢冲乐乐陶陶的扶起六人,心中欢快:“今天也当了回说书先生口中的侠士菩萨。”
第二天,李大鲨等带赢冲到了镇北二里地的江边,此江叫‘乌风江’,虽不如黄沙江洪流滚滚,但也江水滔滔。江边有驳船码头,上游不远便有船只卖市,也是钱家的船厂。李大鲨等不便出面,托一杵臼之交跟卖船的讨价还价,最后十五两买了三条船,三两买了三套渔具。
事毕,李大鲨等感激涕零,紧拉赢冲不放,赢冲不敢再留,李大鲨等只好跪哭送别,嘱咐见了“风聚楼”也要绕行。。
赢冲上路东行,过镇边小摊时,将袋里止剩的几个钱全换成了饼,过镇里许,见前面有片楼宇,居中一座十三层,四周楼俯就,楼前坛池围绕,楼上高悬一匾,上有“风聚楼”三字。整楼矮墙包围,正门两柱高六丈六,右边写“聚四海神风荡八方邪气”,左边写“集天地灵光养乌牛诸生”,门旁立两壮汉。
赢冲心道:“此必是风聚楼了。”遂绕道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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