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温凉一行到夜城,已经是数日之后。这几日,朱雀和螣蛇的状况渐好,只是完全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受伤,又看到了什么。几日的快马加鞭,温凉到夜城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距离除夕,还有两日。
寻兮等在夜城门口,候在那里的还有谢逸和锦。
阿姝先下了马车,然后扶着温凉下来。温凉看到寻兮奇怪:“寻兮?你等在这里干嘛?”寻兮忙走上前来,绕着温凉走了好几圈:“没事吧?没事吧?!”温凉看着寻兮殷勤的模样,缩了缩脖子:“做什么?我也没有走很久吧?”
夜十一嘱咐完白虎几个,和谢庄一起,站到温凉身边,向寻兮拱了拱手:“寻兮舅舅,谢家主。”谢庄只是站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谢逸向他点了点头,谢庄也没有回应。
夜十一问:“南国的事我几日前便传书过来了,寻兮舅舅可知道了?”寻兮点头:“倒是都知道了,只是小木莲那边,我还不知道怎么去说,现在只是差人看着。”
谢逸皱了皱眉,没忍住还是提醒寻兮:“小舅舅,那个事情……”
寻兮的脸色一变,有些为难。温凉疑惑:“出什么事情了?”寻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到:“温凉,接到十一的信息之后,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南国的消息了。和家主们商量了,我们是这样想的,夜城,短时间内,还是避一避世比较好。”
“为什么?因为江沅?夜城不可能一辈子避世的,再者说来,眼下等到北都东海西荒的人回了各国,夜城城主归位的事情天下尽知,如若人要来,你还能拦?”温凉皱眉,心中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安。若是夜城关了大门,那她来夜城,做城主还有什么意义,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北都。她可以以夜城为重,可她总要有一日回到北都去。
寻兮安抚地拍了拍温凉的手臂:“小温凉你别那么激动嘛。晏家那边做个机关之类的在夜城门口还不是件难事儿,若无同行令,便进不来这种……”
“寻兮!”温凉大声压过寻兮的声音,说完才缓了口气,平了心绪:“是因为江沅吗?”“是。”寻兮说,“小温凉,你不知道江沅和夜城的关系,他常年进出夜城,我们对他却知之甚少。他想要利用你拿下夜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现下夜城情况尚且不稳定,在稳定之前,我们都以为,这样面世,对夜城很不利。”
“寻兮,和江沅的关系,我处理得很好,而且我没有把他再带回夜城不是吗?江沅不会……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的。”温凉尝试说服寻兮,可连她自己都越说越没有底气。
寻兮只是站着,没有接话,他静静看着温凉,想等温凉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想明白。
温凉用几近请求的眼神看着寻兮,拉了拉他的袖子:“我这次做得很好啊。寻兮,不是吗?”
“温凉,你确实做得很好,你做得非常好。”寻兮宽慰道。
“可是,夜城……担不起,这样的风险啊温凉。”谢逸忍不住出口提醒。
温凉冷笑了一声:“我们原来可不是这么说的!夜寻兮!我还想回北都去的!”“你不能这么自私的,温凉。”说话的还是谢逸,寻兮闻言拿眼神压了压他,示意他不要说话,谢逸摇了摇头。
“我自私?”温凉满脸不可置信,“你说我自私?我做着夜城城主,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竭尽所能考虑周全?哪一件事情,我不是为了夜城考虑?你凭什么说我自私?”
谢逸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生气:“为了夜城吗!你只是为了回到北都去!若是为了夜城,你应当尽早对江沅下手,若是为了夜城,你应当事事以夜城为先,若是为了夜城,你此刻便不会和我们吵这些!”
寻兮掐了掐谢逸的胳膊:“行了谢逸!”
“是!我自私,我确实自私。”温凉眼中带了雾气,连说话时,都带了哭腔,一边点头,一边退后了两步,“那你们呢?你们呢!我只是想回北都去,我只是想有一日堂堂回去北都,告诉众人,我爹不是什么谋权篡位的人!我爹是好人!我做错什么了!”
寻兮轻轻拉了拉温凉的手,被甩开,不泄气地拉第二次:“没有。小舅舅不觉得我们温凉是自私的人啊。”
“夜寻兮!”温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眼眶含泪,眼中却是森森寒意,“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什么夜温凉,我是方微生。”温凉这句话说得极其慢条斯理,甚至于轻描淡写,就好像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事情一半。寻兮只觉得每一个字一下一下都像在挖他的伤口一般,本来掩盖的好好的伤,原来被戳中的时候,才会发现,底下的根本没有结痂,只不过是一层空洞的腐肉罢了。
夜十一垂在身侧的手,拳头握紧,好像不知痛一样,哪怕青筋暴起,还是紧紧地攥住,阿姝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一样,低声喃喃:“小主子……”
唯有谢庄,始终没有反应的模样,可他站在温凉身后,看着温凉微微发颤的脊背,是从未有过的感同身受。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特别能理解此刻的温凉。他讶异温凉和北都好像又不一般的关系,突然明白了那个北都三皇子出现的时候,温凉的异常。可更多的是,现在的温凉很像刚刚来到夜城时候的他。
那个时候,他常常和奶奶发脾气,吵嚷着,他要回西荒去,那里才是他的家,他要冲回去,把杀害他娘亲的人撕个稀碎。奶奶发着烧,还是不停在和他说,必须得留在夜城,要以大局为重。
可什么是大局?家人不是大局吗?血海深仇不是大局吗?他不明白为什么留在夜城,才是所谓大局为重的做法。他不理解,也不接受。于是他逃跑了。把奶奶丢在谢家,企图一个人跑到西荒去。他一次又一次被谢家抓回来,一次又一次反复被勒令跟着谢逸,留在谢家,那个时候,谢逸好像也是用那样的表情,说了那样的话,他说,谢庄,你太自私了。
他僵在原地。后来有一日,谢逸突然开始昏睡。谢家慢慢也睡了过去。他没有再跑,只是想谢逸当时说的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到很久以后,奶奶过世前,这样和他说,要他向前看,要跑,也要向前跑。不要回去西荒。因为回去,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所有的伤害并不会在回忆和纠结中变好。不自私,是希望他为每一个别的人活着,为每一个故去的家人活着。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问奄奄一息的奶奶,他为自己活着不好吗。奶奶说,当然好。所以往前走吧,不要回头了。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了自己必须留在夜城的理由,知道了一段被尘封的故事。
“这样的话,不能乱说。”谢庄回神,看见寻兮把头埋得很低,可他好像还是没有发火,在竭尽自己最大的耐心,好好和温凉说话,他喑哑了嗓音:“温凉,我们先回家。”
“家?”温凉摇了摇头,“是你告诉我的,寻兮,是你告诉我,北都方家殁了。”
“可是夜家还在。”寻兮接得很快,“可是夜家还在啊,我是你的家人温凉,我是你的家人。我们都是。”
“寻兮,”温凉软下声音,略带请求地看向寻兮,“你带我回北都吧。你带我回北都好不好,我求求你,带我回北都去吧。”
“回不去的。”寻兮不见任何情绪,却是这样决绝地告诉温凉,“回不去的。不管你是夜温凉,还是什么方微生,都回不去的。”“你说什么?”“你要怎么回去?以什么身份?不管是什么身份,你要怎么告诉大家你的来意?你的存在,你的身份,无非是证明了你和夜城的关系。证明了你爹或许确实有那样的狼子野心。”寻兮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话说得真实而残忍。
“你唯一可以做的,是用夜温凉的身份,站到大家面前,告诉北都的皇帝,他动了不该动的人,而他也会因此付出代价。以暴制暴纵然不是好办法,可若非如此,还能怎么做!你告诉我温凉!还能怎么做!”
“历史记录的,全部都是正义之士吗?人们传颂的,全部都是真相吗?你只有足够强,才能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相。”
“夜家,夜城,甚至于我,都愿意成为你的踏脚板,可我多希望,你真的愿意踏踏实实站在这块踏脚板上。”
“你是方微生!可你也是、夜、温、凉!”
“不回去了。我们都是。过去的北都,过去的夜城,都回不去了。”
寻兮一句跟着一句,没有给温凉喘息的机会,也没有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温凉眼神空洞,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往日北都的一切,就好像浮影一般,一一从她面前掠过,变成再也碰不到的泡影,她慢慢跪坐在地上,先是抽噎,最后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看到温凉这样,寻兮就好像看到几年以前,夜家那场大火过后的小温凉一样,寻兮找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跪坐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怎么也哄不好。彼时寻兮也还是个孩子,实在哄不好,甚至恶狠狠地说了几句狠话,说着说着也哭起来,温凉反而不哭了,一边抽泣一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寻兮走到温凉身边,慢慢蹲下来,把温凉搂到怀里,像曾经温凉做过的那样,一下一下,慢慢拍着温凉的背。
温凉甚至都记不清她是怎么进的夜城,只记得夜城城内和城外截然不同,城外空寂寒冷,城内,人们在庆贺着即将到来的新年,热闹而繁华的街市,硕大的烟花爆竹正在往城中湖心平台运,温凉听到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勇气回头。身后,夜城高大、黑森森的城门慢慢合上,只听得“哄”的一声,那个试燃的烟花飞到天上,然后炸裂出花火。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天幕上还泛着浅浅的橙粉色,几点耀眼的星被埋没在那烟花之下,就好像是烟花放过之后洒下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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