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语说:北都不眠,南国灯连天,西荒无人,东海水波间。意思是如若说北都年年岁岁,就好像不用休息一般热闹,那么南国哪怕休息的时候,也是灯火连天一片繁华,西荒显有人至,而东海连水波之间都有人影条条。
南国的连天灯火,是难得盛景,最出名的便在燕京南街寻九巷,说说寻九巷,来往不论原住民还是过客都戏称应当是寻酒巷才对,而此巷又不仅是巷这么简单,横桥水上,街头瓦肆皆是酒香蔓延,品酒在这儿不算是寻欢作乐的简单把戏,却有种高雅的意味,最不寻常的,是穿着寻九巷而过的这水,传言这原先仅是一条破旧简陋不得了的烂地方,连乞丐都不想落脚,酒仙临世,迷糊之间,撒了一杯酒在这弯穿巷而过的溪水上,刹那间,酒香四溢,自此之后,寻九巷这段溪水喝起来便是淡淡的酒味。
寻九巷,下是曲水,上便是那连天灯火。燕京城内两座最高的巡望塔坐落在寻九巷最东端和最西端,漫漫长灯凌在空中穿巷而过,层次不齐却又凛然有序,那长灯里用的是东海千金一滴的鲛蜡,白日敛了光息,到了夜间便大放光芒,除非是狂风骤雨,不然不会有灭的时候。
南国的都城燕京本就是富庶之地,临近节庆,人人巴不得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出门逛夜市,温凉一身,反倒不显稀奇,进入寻九巷时,便有小贩在巷口贩卖装点漂亮的面具,阿姝看着欢喜,温凉想与街市彻底融入倒也好,便摘了自己的,任阿姝挑。
面具脸色一拢,花灯一提,人群中站进,倒真的像极了哪户富家小姐出来逛夜市。
“然后呢?我们去哪儿?”谢庄拎过阿姝的衣领,不知道是第几次把阿姝从人堆里拽回来。
温凉远远指着傍着巡望塔而立的三层酒:“自然,要去最热闹的地方。”
“哎,这位小姐您里面请。”酒名叫诀别,温凉倒是不解好好的聚餐酒楼叫什么诀别,酒门口小厮倒是热情,只是酒内人虽然也不少,可相比较其他酒,偏偏略显冷清了些。
温凉正存疑,小厮眼力见儿极好便开口解释:“小姐不知道,咱们诀别别的不多,就是酒水只要您想要的,就没有诀别没有的。屠苏、荷花蕊、寒潭香……哪怕是宫廷玉液,我们都能给您弄来。因而嘛,嘿嘿,这价格便比旁处高了些,寻常的人家,自然不会来光顾。”
温凉挑了挑眉表示理解,大步进了诀别,小厮搓了搓手,又说:“这位小姐,您是外乡来的吧?我们这诀别分上层中下厅,这价格嘛,自然也是,嘿嘿,小姐明白的。”
“请问……”温凉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小厮笑得更殷勤,“下厅怎么走?”小厮闻言愣了愣,但不愧是诀别的小厮,大约也算是见过大世面,只是抬了抬手,引温凉上楼:“小姐不知,一层不待客,二层开始才是下厅,也便观景,小姐,请。”
温凉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也不让阿姝和谢庄站着,这下厅设得巧妙,围着巡望塔四面高窗皆是雕花镂空,就好像是瞭望台一般,二层设得高,算是个看景的好地方。小厮又问:“小姐喝点什么?”
“茶。”温凉淡淡一字,叫那小厮山崩于前都不一定会崩掉的脸色一僵,迟疑地开口:“茶?”温凉笃定地点了点头。小厮嘴角扯了扯,实在笑不出来:“小姐,您这……”
“哎呀,诀别没有茶?那便上份酒单我看看?”温凉托着下巴好像很苦恼的样子,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上一盅石冻春罢。”温凉看向声音来处,风度翩翩如斯,再寻常不过,简陋不过的衣服,却能够穿出一副仙君模样,来人,便是傅相,傅衍。
傅衍不愧是燕京城内百晓心中最好的清官排行第一的人,小厮看到是傅衍,若是说之前对着温凉的笑意是十分,那么看到傅衍的笑简直是让温凉怀疑是不是看到自己阔别已久的亲爹了。
小厮拱手:“既然是傅相来了,便上一盅酴蘸,且当小人请客,请傅相万不要推辞。”傅衍拱手回礼,丝毫没有高人一等的姿态。傅衍冲温凉走来的时候,那小厮的笑意更是散着一股八卦的味道,估计转了头便要和相好的丫头去嚼舌根,这身边金银美女一样都没有的傅相居然来了诀别,会的还是一个顶顶好看,气度非凡,就是略有些抠门儿的小姐。
温凉托着下巴,看着傅衍:“到不知傅相还有这样蹭吃蹭喝的好本事,还以为南国傅相当真两袖清风呢。”
傅衍往温凉对面坐下,阿姝下意识要站起身,却被温凉按住,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下,一时间四人四方倒是和谐的模样。傅衍一只手搭在桌上,有意无意敲打几下:“自然不会白白叫那小厮请我喝这盅酴蘸,要我说,应该夜城主请我才对。”
温凉装作诧异模样:“傅相一是东道主,二是君子,现下居然叫我一个小姑娘请客,这是什么道理?”
傅衍摆了摆手:“夜城主说什么呢,傅衍不过穷人一个,不怕夜城主见笑,此次来赴约,浑身上下没有带一分银钱,况且,赴的约,做的客不是我才对嘛。”语毕,这酒便送了上来。冬日烫热的酒放在一个保温的小炉上,小炉不过一拳大小,精致得不行,老远便可闻到肆意的酒香漫了过来,不呛人,反倒有一股沁入人心的味道。小炉外圈又是一个大圈,这一圈里盛的应是下酒的小食,倒也是别致,咸有肉脯,甜有果脯,各色各样,倒是一应俱全。
傅衍丝毫没有拿自己做外人的样子,拿起小厮放在一侧的方巾,折了折,握住酒器的器柄,向上提了提,继而在炉火上转动手腕,慢慢晃了晃,先是给温凉倒了一杯,继而是阿姝,谢庄,照顾周全,才往自己的小酒盏里慢慢渡了渡。
“夜城主且直言罢,找傅某有什么事。”傅衍拿起酒盏,放在鼻下轻轻晃了晃,然后抬眼,看向温凉。
明明对方只身前来,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温凉此刻却觉得一下子被看穿了一般,有些瘆得慌。她摩挲着酒盏上细密的花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开口说到:“我们,谈一个交易如何?”
傅衍抬了抬眼,不说话。
温凉继续:“我要的不多,不过是在南国还能图个平安,我能给的,也不多,只要傅相需要,到了夜城,温凉自然也能够护傅相周全。”
“平安?夜城主觉得,在南国安危难顾?”傅衍说。
“南国大巫咸来势汹汹,恕温凉不得不防。”
温凉才闭口,傅衍便接上:“那行吧,这交易我做便是了。”温凉倒不料想傅衍答应得这么快,原本还以为需要说服好一阵,甚至一拍两散也说不准,堪堪上口的理由哽在喉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看到温凉的表情,傅衍笑了笑,自顾自又倒上一杯酒:“为什么不呢?”也不知道是自嘲自讽还是玩笑,傅衍看向窗外灯火阑珊的地方:“谁知道,我会不会有一天就被赶出南国,没地方去了呢,您说是不是,夜城主,到时候去投靠夜城,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温凉眼神闪烁间,突然觉得傅衍有些可怜的样子,开口:“傅相也真会开玩笑,您堂堂南国傅相,怎么可能真的会有这么一天。”话一出口,她竟然觉得实在耳熟,这话像极了数年以前,温凉爹曾说笑狡兔三窟,得带着温凉多出门,给温凉准备几个好住处,说不定有一天温凉要“离家出走”了还有地方去。当时温凉也这么和她爹说,“怎么可能,爹可是堂堂北都尚书。”温凉摸着酒盏的手顿了顿,突然觉得嗓子酸痛得实在不行,连带胸口都闷闷的一块,有一种喘不上气的痛楚。
“对哦。”傅衍一拍桌子,温凉回神,只见那傅相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可是堂堂南国傅相!”
“额,那个。”温凉试图插嘴。
傅衍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那么,夜城主,我为什么要和你做这个交易呢?”温凉手一紧,竟不觉其实从头到尾,一切都被这个“其貌不扬”还有点畏畏缩缩的傅相把握手中。
“你自然需要。”出口的是谢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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