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
这是温凉第二次来谢家。头一次是夜里,现下白日,倒是将谢家的宅子看了仔细,这次谢家好歹并不是只有谢家谢晋奶奶一人了,若说这个夜城除了闹市酒楼,歌舞水肆之处外还有什么热闹非凡的地方,或许就是谢家了吧。
来访络绎的,是夜城各处药坊医馆的小仆,或是上门求教的医者,甚至还自主接纳外来求药的患者,或是附近南国北都东海西荒凡是处在夜城附近城镇里出了什么事或者家道中落的难民。谢家有整个夜城最大的药炉和药库,还常常施衣布粥。
温凉回到夜城,谢家相继复苏之后,谢家的大门就好像从来没有合上过。
为了不占谢家门口的道路,温凉的马车行至数十步远的地方便下了车。阿姝好像很少出门,看着谢家门口络绎的样子颇为羡慕:“小主子,谢家好热闹呀,夜府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小丫头嘟囔着微微踮脚往谢府方向望的样子很是可爱:“不过,好像也就只有谢家这般,我还从未看过司徒、晏家这样,甚至百晓家也不曾这般门庭若市呢!”
温凉虽有些诧异,心中浮过一丝什么,可想到谢逸,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寻兮倒是很满意谢家这般模样:“这样才像话嘛。”看来夜家隐没这些年,寻兮没少劝谢逸至少是为了夜城还是照旧的好,只不过谢逸没有听罢了。
寻兮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朝着温凉撇了撇嘴,满脸写着,瞧,谢家才同我们是一伙儿的。温凉看着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才走到谢府大门口,谢晋奶奶瞅见了,远远便要上来迎,可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少年郎冲到温凉面前,把啃了一半的馒头往温凉身上狠狠一砸,不过是十五六岁模样的年纪,偏偏个头还比其他同龄小孩儿还要低矮一些,倒更像是一个孩子。大概是常年饿着没什么力气,这一下虽不是很重,但躲闪不及,砸在温凉的肩头,温凉由不得倒退了一步。
少年眼神阴狠,浑身上下竟是与年纪截然不符的戾气:“谢家莫不是就是因为你才落没了这么多年?”温凉蹙了眉头,阿姝第一时间上前扶住温凉,寻兮拉住少年的胳膊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少年顺势赖在了地上,喊道:“夜家欺人!城主欺人!”
如若说,少年开口喊第一句的时候,周遭的人多少已经都看来过来,这第二句一喊,周围的人更是都停下步子,一时嬉闹声、交谈声都止在了空中,甚至不知道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都被生生按了下去。
温凉没有料到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夜城的人哪里忘得了前些日子凡是这城主出现在大庭广众时候,雷厉风行的样子,哪里忘得了城主大典当日,是夜城承认了自己的主子,这样的天降福照给了夜家,给了这个新主子,有的人怕就算满肚子愤懑,也不敢开口说些什么。况且毕竟这个孩子说的,所言不虚。
夜家隐没,凭什么拉着谢家!富人家好过日子,穷人,或者病人不是惨了吗。谢晋奶奶似乎也是没有料想会是这样的场面,等她回过神,快步要走近的时候,锦推着谢逸已到门口的位置,就距离温凉几步远。
谢逸大约是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他朝着温凉伸出手,手心朝上,因是才从墨色的暖手筒中伸出来,手心还带了薄薄的汗。少年只厉声了这么一句,便再无声响,只是直勾勾恶狠狠盯着温凉,谢逸的声音在一片悄然中分外明显,又温和得好听:“温凉,过来。”
温凉犹豫了一下,只是看了看谢逸,还是大步上前,拉了拉寻兮的袖子,示意他松手之后,便半蹲下,蹲到少年面前。少年注意到了温凉的动作,却又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戒备地往后靠了靠,再没有什么其他动作。
温凉也是不着急,等他完全停了下来,温凉才缓缓开口:“我原不知道竟然是这样的。寻兮…”温凉顿了顿,觉得还是换个称呼好,“寻兮舅舅也不知道。倘若事实果真如此,我该跟你道个歉了。也该同夜城致个歉。”,温凉模样诚恳,声音温和,似乎是感同身受一般,她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接着又说:“我也失了父母了…”温凉似乎也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想起来北都的旧日子,胸口好像缓不过气来似的闷疼,她也想这样埋怨谁,责怪谁,大声谩骂谁,好将心中的难过缓了缓,可她暗中细想了很久,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可以缓冲情绪的对象也没有,温凉突然沉默,很久才继续开口说话。
“我也…失去父母了…寻兮舅舅也没了家人了,偌大的夜府一夜之间倾覆,你这般难过,我应该也是懂的。但逝者已矣,他们大约也是望着我们好好活下去的你说对吗?所以啊。”
寻兮看着温凉蹲成一团的背影,莫名心疼,可是偏偏是“他们大约也是望着我们好好活下去的”这一句,像是击中他内心某块柔软的地方一样,酸痛得他将将要落下眼泪来。
温凉这样毫不避讳地说着夜家那场浩劫,周遭的人皆是惊了惊,连谢逸眼中都是恍若不可闻般的诧异。
温凉似乎是没在意周围人的反应,变魔术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包糖饼来:“所以啊,我们得先把肚子填饱了。你说是与不是?”温凉笑眯眯的温柔样子,寻兮很久没有看见了,谢逸更是从未见过,那样温柔的笑意好像把冬日里的阳光都藏进去了,以至于好像大家都忽视了,温凉甚至都没有承认少年的说辞,只是随意扯了开去,可这样好的耐心和温柔的样子,这样强忍着心中难过与孤苦的少女,怎么也叫人不忍心再咄咄逼人说些什么了。
少年木木地接过糖饼,好像还没缓过神来,这个仙女一样的姐姐到底是谁啊…原来浑身的戾气竟在温凉的温和劝导之下慢慢散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好像她说的很有道理,不知觉便被温凉眼中滑过的悲切感染。
温凉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没有了奶奶其他家人还在吗?”
少年这才又被戳到伤心事的样子,摇了摇头之后,没有说话,一双眼却还盯着温凉。人群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样子,可夜城人多少心存讶异,他们万没有料想,他们的城主竟然是这样温和的女子,想来断不能听信了旁人的无端诟病才是。
谢逸此时已到了温凉身前:“他叫谢庄,是谢家旁支的远亲,原是生在西荒,跟着放牧为生的族群生活,父母亡故,跟着奶奶来的夜城。现下确是不愿回谢家的,说是怕给我们添了麻烦。”
温凉想了想,说:“谢庄,你若愿意,可以跟我回夜家,夜家不怕麻烦,你可以尽管麻烦我们的。这个凶巴巴的哥哥。”温凉指了指寻兮,“会教你习字,练武,医药,凡是你想学的都可以。”
谢庄看着似乎是犹豫的样子,悄悄抬眼偷看温凉的时候,又撞进温凉那双眼睛里,他起初虽觉得这个人可惜了一双眼睛难看骇人,可如今不知为何偏觉得有些好看,突然开始迟疑为何就听信了那个人的说辞,非觉得这么当众为难温凉,才能让他心中痛快一些。
寻兮倒是一副不乐意的口气:“哎,不行昂,夜家养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人了,不说江沅,司徒家两个小孩儿就够烦人的了,现下再来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谢庄忙开口打断:“当然要去麻烦你们!”恶狠狠看向寻兮的时候,却看见对方虽是轻佻的口气,可面上却是笑意满满,甚至好像是颇为认同这个姐姐的样子,这才知道自己是掉进了对方的“陷阱”里了,耳根微微发红。
“那便多多指教了。”温凉这才站起身,还伸出手,想拉谢庄一把。谢庄犹豫着把自己的手往干净的衣摆上蹭了蹭,才小心地把自己的手放到温凉的手心。
谢逸眸光微闪,却没有再说什么。
“对了。”温凉想起江沅来,一边伸手拉谢庄,一边回过头想和谢逸说什么,谢庄大约是在冰凉的地上坐得有些久了,起身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往温凉跌去,寻兮手忙脚乱,怕谢庄挤到温凉想去抚,偏偏一个不小心差点把温凉绊倒,幸而谢逸伸手,温凉下意识搭在了谢逸的手腕上。
“小子你不是看上我们小主子了,想占便宜吧!”阿姝撸了撸袖子上前,结果被谢庄一个鄙夷的眼神气的不轻,便伸手去抢他怀里的糖饼,谢庄不依,就躲,两人中间偏偏夹了个寻兮,三个人瞬间闹做一团,那个少年才算有了那个年纪应该有的模样。
这边,温凉察觉了什么似的,抬头看谢逸的时候,他背后的锦已经不着痕迹又飞快抽出温凉握住的谢逸的手腕,小心地把他的手放进其搭在腿上的暖手筒里。眼中闪过的是提防和戒备的情绪。倒是谢逸不觉得有什么,小心又问了一句:“你没事吧?你方才想说什么?”
温凉看着他眼眸带笑,温和得不像话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开口:“江沅……”只不过才说了个名字,温凉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回以同样柔和清明的笑意,她直了直身子:“也没什么事儿。你今日瞧着颇忙,我也就不多待了。”
谢逸抬了抬眼眸,依旧是那份丰神如玉的模样:“如此,也好。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儿只管喊我就是了。”
“好。”温凉应到。然后便回过头,笑着喊打闹的三个人。谢庄倒是老实跟着温凉走了没有再说什么,温凉没有察觉,哪怕真如谢逸所说,谢庄作为谢家的旁支,生活在西荒,不久之前才到的夜城,可怎么也不至于和谢家如此生疏,甚至温凉这么一说,便离开了谢家依附夜家。谢庄不喜欢谢逸。
谢庄默默掸了掸自己膝盖衣摆上的灰尘。他虽不知道是哪个人暗中冲他使了一下力,让他摔倒在了温凉眼前,不过倒是给了他极好的借口顺势到夜家。他没什么恶意,也没有什么图谋。他只是不喜谢逸。缘由诸多,但碍于谢晋奶奶和谢家本身,没有办法做些什么。
他不愿意跟着谢逸,便没有办法学到谢家的本事。到夜家,怕是最好的了。
暗处,一个影子隐去。竟无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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