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快过去了,转眼入了冬,萧风瑟瑟,鹅毛大雪纷纷而落,白雪覆盖下的皇宫内外一望无垠,宁静安详,少了一份巍峨,却多了一丝清冷和寂寥,宫檐之上的琉璃兽头迎着寒风,披着晶莹雪珠,淡看着宫城内,卷舒,繁华起落。静静地沿着宫墙漫步,积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仙真虽然穿着一身紫锻蚕丝冬袄裙,脚踩腾履,外面又罩了一件莲青色錦丝包边兔毛大裘,仍然觉得屋内寒气逼人,她吩咐道:“毓灵,给宫中再加两个暖炉吧,哀家怎么觉得如此寒冷。”
“哎!这就去。”
毓灵边答应着,边换了件更暖和的火狐绒皮披风过来,脱了之前的大裘,悉心为仙真披上,有些奇怪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往日严冬也不见如此怕寒,莫不是受了风寒?还是让太医过来瞧瞧吧。”
仙真道:“是啊,不知怎地,这几日总是觉得胸口憋气,呼吸不畅,像是东西压在身上一般,手脚也是寒凉的,许是大雪的缘故吧,这洛阳皇城已经许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
毓灵又端了个七彩小手炉过来,放到仙真掌心之中:“娘娘可要注意凤体,现在,这江山社稷都是要指着娘娘的,可千万不能受了凉气!”
仙真满眼的温柔,也牵过毓灵的手一起放在手炉上暖着,感慨道,“毓灵,谢谢你,这些年来,多亏有你一直在哀家身边照料,这大魏江山虽大,可真正疼惜哀家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哀家对此珍惜万分!只是也不能再耽误你与徐大人的婚事了,过些日子该把这大事拿出来议议了。”
毓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眉头舒展开来,眼中难得露出一丝娇羞,倒是与平日稳重端方有些不同,多了一些这个年纪才会有的小女儿神态,“娘娘可别折煞了毓灵,毓灵只不过做了份内的事,不值一提的!当年是师兄让我来伺候照顾太后,儿女之事怎及朝堂大事。”
仙真轻柔笑了笑,望着窗外继续说道:“虽是你这样说,但是这男女之情嫁娶之期,却是顺理成章的,因我的缘故,这些年你随我进宫筹谋,里里外外操持了这么久,生生过了女儿的出嫁最好光景,哀家都看在眼里,心里一直委实不安。如今终于尘埃落定,盼来了诩儿登基,徐大人也终于一展拳脚,平步青,成为朝廷之重臣,哀家欣慰之余要为你们赐婚。”
毓灵听了行了一礼,笑意盈盈道:“谨遵娘娘懿旨。”
看着毓灵心里的欢喜,仙真又感慨道:“毓灵,你看窗外这样的大雪,让我又想到了诩儿的父亲,我虽对他无男女之情,而家之亲情却还是有的,当年他去的时候,也是如此雪落纷纷,我现在还记得,他嘱托我照顾好诩儿,照顾好江山的情景,如今,皇帝顺利登基,日益成熟,竟也快行成人之礼了!”
毓灵也轻轻感叹:“是啊,连皇帝陛下都快成人了,接下来就要纳妃立后了,太后,再过两年,您可以抱孙子了,可是毓灵怎么觉得,您还是曾经吟酒作诗,泛舟湖上的小女孩呢!”
仙真被逗笑了,头上的海棠翡翠步摇也跟着颤,“快别取笑哀家了,过了这么多年,哀家怎么能不老呢!”
二人正在殿中聊天嬉笑,忽然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满脸惊慌失措一下扑到了仙真脚前:“娘娘,大事不好了!”
仙真心里一紧,忙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安定公……安定公!”
仙真剪水双眸瞬时瞪大了:“爹,爹爹怎么了?”
小太监来不及喘气,满脸通红,急急说道:“安定公忽然重病于府内,不省人事!”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仙真手中的手炉掉落,顿时碎片崩落一地,晃动着,刺眼的碎瓷面上,反射着仙真急急奔去的身影,憔悴而孤独。
安定公府内,大门紧闭,院内的太监宫女聚了几十人,忙得繁乱不堪,床边灯烛闪烁,气氛严肃凝重,太医在一旁正在为病人施针,胡润坐在一旁拭着眼泪,听到太后驾到的通报也仿佛没有在意。
仙真风尘仆仆快速走入房间,见到的便是这一幕:满室浓浓的药石味道,扑鼻而来,床榻前,父亲双目紧闭,脸色灰暗,时不时泛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带着急急的喘息无法平息,听着像是强忍着痛楚,克制着身体。让仙真见着心里猛地揪起来,无力又无助。
父亲从小极为宠爱自己,凡事自己要求之事尽力满足,哪怕是她一时兴起要练武功,也找了将门父子认真辅助调教,每每闯了祸都舍不得责罚自己,就连母亲过世,小妹指责自己,父亲都毫无怪罪,反而极尽安慰,生怕自己悲伤过度。入宫之后,常常半年一载才能相见一次,父亲总是准备一些自己最爱吃的零食糕点,笑呵呵看着,满眼慈爱,本想着当权之后好好孝敬父亲,颐养天年。却未曾想两年前锦莲咳疾病逝后,父亲就苍老了很多,自己却忙于政事未及尽孝,倒是合了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真是讽刺。如今父亲病成这样自己才来,孩儿不孝,仙真想着,眼泪更是不能自抑:“爹爹,怎么会忽然重病呢?府中下人,为何不早点禀报!”
府中老管家跪在地上解释道:“娘娘息怒,老爷这两年常常去庙里时事清斋,都是坚持亲身往回,前天,为表诚心,老爷步行去看寺中新建的佛像,走了四五里的路,足足有一天的光景,昨天才到近前,还在佛像前站了许久观像。老爷年迈,怕是身体实在撑不住了,晚上就病倒了!”
仙真听着心里揪得更厉害了,忙闻讯一旁正在满头大汗施针的太医:“父亲情况如何?可有性命之虞?”
太医连忙跪地,叩头不止:“娘娘恕罪啊,恕臣无能,安定公近年身体亏空,过劳成疾,本就无力长途跋涉,加之天寒地冻,这次又受了风寒侵骨。臣刚刚施针调理气血,想助其运行通畅,奈何并不奏效,针入骨血而不立,是元气涣散之兆,恐怕……恐怕……时日无多了”
“住嘴!哀家命你全力医治,再不允有任何流言传出,否则,以命来换!”
仙真又急又气,顾不得仪容,失声痛哭,太医吓得不停地磕头,很快头上就磕破了一大片,“微臣领命,微臣这就下去备药!”
这时正好被走进来的元怿看到,不禁心疼万分,他本是刚要进宫看望仙真,刚入宫门就听得守门将领说安定侯病重,太后刚刚匆匆出宫,便也随后赶来。
他疾步走到近前,安慰道:“太后,勿要悲哀,安定侯是您的父亲,定会洪福齐天,否极泰来,这两日还需要你这个女儿在身边照看,若是你先伤心憔悴了,又怎么能侍奉好老人呢!”
仙真听了,极力止住眼泪,坚强地说道:“王爷说的极是,是哀家失态了!”
元怿转而向下人命令道:“让厨子做一些清淡的菜,速速端上来。太后和王妃都要吃一些。”
又对胡润儿说道:“王妃也累了,用过膳先去休息吧。稍晚些再来看望安定侯。”
胡润儿虽心有悲伤,但是听见是元怿这么关心她,心头一热,便不再与他人争执,起身向仙真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不多久,熬好的汤药送过来了,仙真给父亲垫上枕垫,吹凉羹匙中的药汤,一勺一勺递到父亲的嘴边,老人口齿紧闭,一勺常常要洒掉大半,她又细细擦拭,再重新来做,如此往复,一碗药才勉强喂了进去,仙真却喂得满脸泪痕。此时,她褪去了太后外衣,只是一个希望家人安康的弱小女子,肩膀因抽泣而抖动着,令元怿看着心疼不已。他屏退了所有人,起身坐在仙真身边,将她靠在自己的胸前,“真儿,别太哀伤了,安定候用了药,暂时还算平稳,你也先小睡一会吧!”
温暖的体温,宽厚的臂膀,让仙真的心逐渐平复下来,或许是哭累了,她靠在元怿身上,慢慢睡了过去,桌上的烛火缓缓燃烧着,淌下一滴一滴的泪花,似此时的悲伤,无以复加。
接连几日,仙真和胡润儿交替着照看着老父亲,每日定时喂药,针灸,虽然俩姐妹并不亲密,毕竟女儿贴心,照顾老父亲却还是衣不解带,事必躬亲,二人也默契一般闭口不提朝堂旧事,只做两个床前尽孝的女儿罢了,可是胡国珍的病情却依然没有什么起色,整天是半昏迷状态,太医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心里知晓,此乃病入膏肓之相,恐怕也到弥留之际了。
这日晚膳后,仙真给父亲刚吃了药,正在擦拭流下的药汁,胡国珍却慢慢醒转了过来。仙真大喜,直直叫着:“爹爹,你醒啦!”
胡国珍强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张了张嘴,气息虚弱地唤了一声:“我的小真儿,你来了啊!”
仙真两行清泪直下,“是啊,爹爹,真儿不孝,这些年未在您身前尽孝,现在才来看您,您一定是生气了,才生了这场大病!真儿以后一定会常回府的!”
胡国珍颤悠悠伸出满是皱纹的苍老的手,抚上仙真的脸,安慰道:“真儿莫哭,是爹的身体不好,才把你这个一国之母也连累了,你这一来,可别耽误了国事啊!”
仙真哭着说,“爹爹放心,真儿不会误了国事,倒是爹爹,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胡国珍虚弱笑笑,无力摇了摇头,“老夫知道自己的身子,人到七十古来稀,为父已经八十高龄,早已知足啦,看着你和润儿都有了这么好的归宿,为父可以放心地去找你娘和二娘了!”
“不会的,爹爹,不会的,我是太后,我一定有办法会让您好起来的!”仙真伏在床边,攥着父亲的大手,痛哭失声!
胡国珍慈爱地说道:“真儿,莫哭,为父还有一些话是要告于你的……当年,你出生之时,天上红光乍现,是谓吉兆,徐纥大人的师傅,也就是赵胡道长也莅临府邸,悄悄告诉为父,说你当为天地之母,生天地之主,前程不可限量,富贵不可言喻,虽不登大宝,然则却能主宰乾坤,所谓帝星。临别之时还嘱托我四句箴言:‘于高而后,四星并照,犯河缺阴,遇荣而终。’所以,你成为一国之母,是上天命定的,为父只是担心那箴言,所以才让你从小入寺修行,避开祸端。为父只愿孩子一生平安喜乐,并不求大富大贵,……唉,如今告诉真儿,一定要万事小心,切莫贪权恋富……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说完,胡国珍已经虚弱得气喘吁吁,仙真却带着满脸泪痕呆住了,原来,自己出生就已经上天命定了,进入天家,执掌朝政,而根本没有任何与元怿厮守一生的机会,,父亲一直保持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定是为了保自己平安,防止宫中流言四起而命不保夕,但若自己很早便知,早作决断,自己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
她泪眼婆娑,抬起头,望着虚弱的父亲:“真儿知晓了,爹爹,真儿定会小心的。”
胡国珍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母子要好好治理天下,争得万民拥护,国运昌盛。为父看着也会欣慰的,咱家没有愧对皇恩,没有愧对万民社稷!去吧,去把你妹妹也叫来,为父想看看她。”仙真此时已然泪如雨下,眼前迷蒙一片,抽泣不已,几乎背过气去,“是,孩儿这就去把妹妹带来……”。
元年51八年,安定侯殁。太后大恸,对其竭尽哀荣,赠假相国、太师,赐号太上奉公,后又谥号文宣公,又将去世的母亲赐号太上秦孝穆君,移灵柩与父合葬于故乡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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