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
当高英得到回报,暗杀失败时,两眼失神,跌跌撞撞地坐在了床榻之上,一身华丽张扬的宫装此时褶皱不堪,满脸脂粉凌乱,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岁,那往日的趾高气扬的优越神情早已不复存在,凌乱的字句从朱唇吐出:“败了……晚了……日后该如何是好?”满心不甘的她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望向殿外。与此同时,一轮和煦朝日从天边冉冉升起,霞光万道,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独坐窗边的仙真,望着东方发白的天空,轻轻呼出一口气,“天终于亮了,陛下,您可以安心了,我们的诩儿已经登临皇位,朝中平和,再无危虞!我定会拉着诩儿的手,拨见日,摒弃万难,助他成就千古大业,辅佐他成为北魏最值得称颂的明君!”
毓灵轻轻走上前来,带着笑意:“娘娘,过了昨夜,便一切太平了,咱们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这新帝登基,您就是皇太后了,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她高英还奈你何!”
仙真的双眸晶亮慧黠,若有所思,微微笑着摇摇头,“毓灵,此言差矣,我并非皇太后,朝中祖制森严,长幼有序,高英是先皇钦定的名正言顺的皇后,也是诩儿的母后,而先皇殡天之前,并没有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只是锁宫禁闭,一切封号待遇并未有一丝变化,所以先皇宾天之时,也是高英解除禁闭之机,倒是与她有利了。按理,宫中后妃任何一人之子都应称她一句母后,新帝登基,也是她为皇太后,我只为皇太妃罢了。”
毓灵听罢眉目一转,有些意外而着急道,“那该如何,若此,那高后品级不还是压咱们一头,难不成永无出头之日了?”
仙真眨眨眼睛,像是抚慰般给了毓灵一个温柔的眼神,笑意盈盈地说着,像在说着于己无关的事情,“莫要担心,如今朝堂之上,高肇王显揽权最甚,其余重臣均有着自己的思量和立场,或是倚靠投权,或是暗中抗衡,如此便自然分属了两派。西北由于连年战乱,高肇虽然手握兵权,却常年领兵远离京城,回朝时日有限,无法在京中暗地里筹谋布置,王显以医家出身,本也没有什么实权,不过仗着当年高英皇后之位撑撑场面,而今失了盟友自然也不成气候,登基新帝又是我的嫡子,你觉得,她高英还能压制我什么呢?”
毓灵听罢这才放心,认真点着头“娘娘深思远虑,但还是要小心那边随时有什么动作……”
仙真拉着她的手道:“放心吧,好在那个刘腾是静思姐姐手下,暂且可用,我这一夜的平安,也是他提前得了消息,免了横生枝节,高英那边一直留了耳目,暂时无忧。”
正说着,一众太监宫女鱼贯而入,为首正是宦官刘腾。他满脸媚笑地向仙真叩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如今太子继承大统,娘娘已是皇太妃位,现朝中正举行新帝临朝大典,请娘娘梳洗换装,轻移凤驾,临朝参典。”
仙真听闻,内心最后一丝担心和忧虑也消失了,她弯了弯嘴角,缓缓起身,目光明丽,面色淡然而威仪,“有劳大人了,毓灵替本宫梳妆!
此时,远处的宫商号鼓响起,声音悠远而洪亮,震动着整个洛阳宫城,仿佛是迎接她一般,令众人为之一振。宽大的罗帐之后,仙真褪下素色的衣袍,换上红色金丝绸缎的亮色宫装,纤腰上玉带紧束,席地铺开的长裙上绣着金凤腾纹,脚边配着大朵莲花雕秀,岿然大气,走起来步步生莲,外罩鸾凤和鸣衮边透明薄纱,挽起八宝飞髻,头插凤凰珊瑚燕步摇,描眉画钿,淡施颜彩,仪态端庄,飘若仙姿,一时间光华四射,绝色倾城。待她由毓灵扶着,亦步亦趋从内室款款走出时,刘腾等太监宫女都呆了片刻,只觉屋内光华闪动,蓬荜生辉,呆了一瞬,忙低头跪地,“娘娘貌若仙姿,恕奴婢见识浅薄,拙眼难调,请皇太妃移驾太极殿!”
仙真略略颌首,目视远方,莲步逶迤,环佩叮当慢慢走出殿外,迎着晨曦,走向一个属于她的崭新的未来。
太极殿外,万盏旌旗猎猎,气势如虹,大殿鼓乐齐鸣,万人垂首立于殿前,俯首帖耳,毕恭毕敬。殿外的长阶两旁,一众大臣分列而站,元怿、元怀、元雍、元澄、元悦、元乂等皇亲支系站位一列,詹士王显、中庶子候刚,徐纥等贤臣儒将站为一列,另有领军将军于忠,郑俨,奚康生也肃立一旁,庄重肃穆。
大殿之上,金灿灿的四脚祥龙座中,元诩头戴帝冠,身披金色衮边龙服正端坐其上,眼神坚定,小小身形努力维持着威严的姿态,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嘴唇抿成直线,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懂事坚毅,可看到如此宏伟庄严的国礼仪式,内心仍然紧张不安。
这时,忽听太监长长的一声传报:“皇太妃驾到!”
随后见到仙真由远及近领着众人慢慢走来,元诩便好似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了倚靠的人,脸上露出了本属于孩童的笑。如感应一般,仙真抬起头,便看到了诩儿的笑容,那是她的孩子,如今临朝称帝,是统理天下的国君,是万万臣民之上的天子了!她对着元诩鼓励地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笑容,目光柔和,踏百米红毯,走近殿中,端坐于龙座右下方。
于此同时,仙真略略抬首,见左下方的高英也已经换服就位,她投来一个锐利的目光,充满憎恨和妒忌,贝齿紧咬着嘴唇,几乎印出了血痕。
见所有人都已经就位,鼓乐暂停,登基仪典开始。大臣崔光走到大殿正前方,拿出仙真命他亲笔执写的檄文,大声念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先皇帝圣德深厚,宜覃在宥之恩。式表奉先之志。可大赦天下。尊谥先帝为宣武皇帝,庙号世宗。前皇后高氏为皇太后,胡贵嫔为皇太妃。征还西讨东防诸军。恭念夙奉慈颜。备闻圣训。思祗率于旧章。用答扬于先训,惟谨奉行,罔敢废失。更赖中外多士,左右忠贤,各尽乃诚,以辅台德。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洪亮的声音响彻于太极殿上空,久荡不停,宣告着一届新的当权者的到来。万人再一次颌首齐跪,高声拥呼:“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声音越过巍峨的重重宫阙,飘向天际,久久回荡不息。
翌日早朝后,毓灵疾步来到仙真身边:“娘娘,毓灵回来了。”
仙真一身紫色牡丹宫装,站在宫苑里赏景,看上去神清气朗,她似有笑意地问:“今日早朝,怕是很热闹吧?”
毓灵也微微一笑,“娘娘聪慧,真是万事都逃不出您的慧眼,今儿个早朝,于忠将军以皇帝年幼不能亲政为由,想推荐任城王元澄为尚书令,管理大小官员,让太保高阳王元雍住进西柏堂处理各种政务。偏偏那个王显,仗着先皇和高太后的宠信独霸朝廷,滥施淫威,偏偏说任城王长久卸任,不了解政事,想要推荐高肇为尚书,自己与高肇的哥哥子猛,同为侍中。”
仙真眉眼一挑,“哦?有如此事,看来,高太后坐不住了。”
“可不是嘛,这私心谁都看得出来,听说他自荐之后,朝堂大臣都低头不语,表情严肃呢,看来,大家都不愿意他们只手遮天,连今天早朝都不了了之了。”
仙真摆弄着眼前的绿萝,素手轻轻拈起一片叶子,轻轻一拽,那叶便如飘零的羽毛,无力落下,“看来,终归是要做个了结了呢,毓灵,去通知于大人和清河王,命他们到偏殿候驾。”
“是。”毓灵转身而去。
一阵微风吹过,发丝微动,仙真理了理鬓,整了整衣容,缓步向太极殿方向走去,不自觉,嘴角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片刻,随着一声“皇太妃驾到!”仙真聘婷走入偏殿,等在一旁的于忠和元怿随即行礼跪拜,“娘娘千岁!”
仙真柔声说道:“两位大人免礼。”
眼神悄悄落在元怿的身上,多日未见,心中那个白衣如雪,朗清目明的男子依然俊逸,只是面庞上留着些许憔悴,定是因为先皇辞世,手足情重,难以忘怀。
仙真愣了愣神,身边的毓灵忙拉了拉她的衣袖,这才复又清明。她忙转念说道:“今日早朝之事,哀家已经听说了,不知二位大人有何考量?”
元怿未语,于忠上前一步道:“娘娘明察,这王显,仗着高太后的权势已经独霸朝堂多年,如今依然为虎作伥,现在西征大军返京,若是那高肇重回朝堂,恐怕,更为不妙,所以,为今计者,必先压制王显,随后再动高肇。”
仙真点点头:“大人所言极是,仙真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不知王显因何得以宠信至今?”
“当日王显因医术助高太后登位,才得以宠信。”于忠答道。
仙真眼波一转,“看来王显的医术了得,可却是为何先皇突病之时,未及时有效施治,作为一名皇家太医,这,又该如何处置?”
简单几句道破玄机,令于忠茅塞顿开,他恍然大悟道:“娘娘圣明,臣愚钝了,那王显服侍皇上未有尽忠,施治无效,此乃死罪!”
仙真又道:“高肇不日便可班师回朝,他手握兵权,若私藏二心,朝廷将动荡不安,于将军乃肱骨重臣,洛阳京城的兵权均在你手,先皇遗命,社稷之重,全系在于大人身上啊!”
于忠听仙真如此说来,心中便已有数,应付之策慢慢在脑海中形成,他俯身拜叩,“娘娘胸怀若谷,智谋过人,实乃女中豪杰,此二逆臣,臣定当诛之,容臣回府细作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仙真笑着虚扶一把,字字诚恳:“大人过奖了,新帝刚立,朝廷动荡,我母子势单力薄,唯有倚赖朝中元老,才得以稳定朝纲,大人如此尽心,日后我母子定不会亏待您的!”一番话,真挚恳切,令于忠大为动容,连连拜谢而去!
仙真目送他离开,转身望向元怿,目光澄澈如水。适才对话,元怿一直不语,他强按住心中思念,只是偶尔趁着抬头之机望望她晶亮的双眸,世事沉浮,岁月变迁,曾经还是青春少女的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宫妃,身披凤衣,环佩玲珑,运筹帷幄,深谋远虑,一副雍容华贵之态,可是哪怕如此,那双明丽清澈的眼睛依然如初,动人心魄。时间褪去了她的青涩,如一颗宝石,被打磨的更为莹润光华,璀璨逼人。此时,看到她的脉脉含情,元怿再也无法压抑,他暖声问道:“真儿,近日可好?”
一句问候,却好似春雷乍响,惹得仙真落下泪来,这些天,风四起,惊心动魄,哪怕连性命都差点交付的那晚,她都未哭,偏偏受不了这一句问候,委屈若洪水决堤一般不可抑制。
元怿满眼的心痛和怜惜,他眉头紧锁,双唇微抿,伸手,轻轻拭去仙真脸上的泪痕,将那滴泪慢慢攥在掌心,慢慢揉搓,仿佛千般珍贵,万般不舍。只有此时,他的真儿才能褪掉外衣,卸掉防备,安心做一个小女子,喜怒哀乐皆袒露于面色,“别哭了,真儿,我会心痛……兄长仙去,你一个弱女子要驾驭硕大的朝廷,稳固政权,谈何容易,当初若不是我被困宫事,又岂能让你进这黑暗之地!前方道路艰辛险阻,我定会陪你走下去!”
仙真泪眼婆娑中,只是看到那一束坚定一直包围着她,注视着她,充满疼爱和怜惜,“阿怿,不要离开我!”
“不会的,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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