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骨案(42)
我看着封底,发现上头草草写上“在春光台”几个字。既然是心爱的书,就别在上面写字嘛,我这爱书的人边想,边把这本《寄生木》放回纸箱里,叠起箱盖,封牢箱口,搬到旁边搁着以免挡路。
“我们还是先吃饭好不好?”老师喘口气说。
“好吧。”
打开这个纸箱,也耗尽了我的专注力。我叹了一声,来到阿雅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而她正聚精会神忙着打清册,所以我们又等了将近十分钟。
今天的午餐是婆婆的特制便当。一提到炸的,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想到炸鸡肉,但在北海道却有各种不同版本,其中炸章鱼脚更是与拉面沙拉并称家庭居酒屋的必备菜色。提到家常菜,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是炸羊肉跟炸鲑鱼,虽然这两样说穿了,就只是裹上面衣的炸物,却是很可口的一道菜色。
而今天的便当菜里就有炸羊肉,做法只是拿腌过的羊肉裹上太白粉后油炸,不但步骤简单,炸时不必用太多油,也不需要什么事前准备,因此我妈也常做,在我家比炸鸡肉更常见。
切得比鸡肉更薄、腌渍入味的炸羊肉,即使放凉也一样好吃,虽然酱料过油后的独特焦香里掺杂了一丝羊肉特有的臊味,对喜欢羊肉的人来说却是种享受。这样的炸菜刚起锅时最酥脆可口,放久后油脂渗入面皮里,软软的口感也别有一番滋味。
咬一口炸菜,配上一口饭团,合起来真是人间美味,特别是婆婆的饭团,咸味与紧实度都恰到好处,一入口便自然松解为粒粒米饭。
好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炸菜、饭团、炸菜、饭团的循环里无法自拔,恨不得午餐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只是我,矶崎老师也赞誉有加,至于阿雅小姐,只应酬性质般动筷夹了几下,便回头制作清册,让人怀疑她到底吃过了没有。我猜,她大概只是想把肚子留给之后的蛋糕。嘴上说归说,她心里还是很怕婆婆发火的。
“如何?”
而她那份继续留着也是浪费,我只好拿起第四个饭团,来到阿雅小姐身旁看着萤幕问,这才想起自己在跟她冷战,出口的话却已无法收回。看来人在酒足饭饱时,真的很容易掉以轻心。
“除了美妙,没第二个字可形容。”
我是来问进度的,但阿雅小姐显然会错意了,只见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将滑鼠上下滑动展示她的成果,也就是那串标本清册。
“能读这间学校,你应该感到骄傲。”
阿雅小姐一脸陶醉,兴奋得脸颊泛红,歌功颂德般地对我说。
“我会的。”
你够了喔!我虽然傻眼,一看到阿雅小姐的开心样,先前的愤慨又逐渐淡去。
本来打算吃完饭后放松一下,看到阿雅小姐这么认真打清册,想摸鱼也摸不下去,只好跟着矶崎老师随便喝几口饭后茶,便回到自己岗位上。
第四个橱柜实在棘手,加上文档众多,瞎忙一番之后,我发现这些不是我能应付得来,只好从原先的橱柜转战其他位置,整理那些塞进桌下和堆到书概上的东西。遇见那个箱子,则是在将近下午四点,杂物已大半收拾完的时候。
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我,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大木箱。
“这件还真大啊。”
我记得这箱子本来放在第三个橱柜上,事前说大件物品留到最后再处理,加上箱子又摆在高处,因此直到刚才都没去动它。这东西迟早得处理。我边想边试着打开它,发现原来上了锁。
“咦?”
盖子发出喀喳声,拒绝我的开启。锁起箱子的是传统的挂锁,这个木箱也不同于其他箱子,沉重而古老,还刻上类似家徽的印记,就像是小一寸的旧式衣箱。面对这上了锁的箱子,除了撬开锁,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法。
“老师能来一下吗?”
“嗯?”
“那个箱子锁住了。”
我告诉老师衣箱的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我问阿雅小姐有没有在先前搬出的东西里看到什么钥匙,她说没看到,随后也来到资料室。
“嗯,只好原封不动交给他的亲人了。”老师低语。
“不知道装在里头的是什么?可能也是骨头?”
如果是骨头,他亲人收了也头疼吧,从大小来看,这箱肯定是大型动物的骨头。
“可是就这样撬开也不太好。”
正当我们议论着,蹲到衣箱前的阿雅小姐,竟然把原先锁着的箱盖掀开了。
“阿雅小姐?”
“怎么了?”
“还问咧……”
阿雅小姐望着呆然若失的我与老师,轻耸肩膀。
“我爷爷生前常搞丢钥匙,这种老锁其实构造十分简单,只要掌握诀窍,任何人都能轻松打开。”
她不知何时,手里掐了根大头针。
“就算这样……”
未经同意就把上锁的东西打开,真的没问题吗?我跟矶崎老师面面相觑,但阿雅小姐没理我们,毫不客气地往箱内一看。
很快地,阿雅小姐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从箱里取出几枚小骨片,一一排到桌上。
“怎么了吗?”
在那当下,我听到她的叹息,想说尘封在箱里的肯定是什么精美标本。
“这、这是……”
跟着老师探头往箱内一瞧,我却被吓得一时停止呼吸。
“人、人、人、人骨?”
矶崎老师更是一屁股摔到地上,浑身直打哆嗦。
“没错,它拥有颏骨(下颔骨),所以不是猿猴。颏骨是人类特有的部位,就连dna与人类最相近的黑猩猩都没有。”
阿雅小姐丝毫没受惊,语调甚至有些高亢,充满慈爱地拿起头盖骨,轻拂下颚的突起部。白色骨粉离开干涩的遗骨,飘舞在空气中。
“啊,怎、怎么会……”我的双腿跟着失去力量,“怎么可能……”我简直无法置信。
“竟然连人骨都有,这未免太……”矶崎老师也同声低吟。
我们已经见识了满屋子的骨头,深刻感受到佐佐木老师对骨头的热情。看得出矶崎老师觉得他太走火入魔,但我因为先认识了阿雅小姐,虽然觉得这人古怪,却又有种亲切感。
但要是他连人类骨骼标本都做了,这就未免太踰越常轨了。阿雅小姐排在桌上的骨骼看来是脚趾骨,重现于桌上的脚底板形状,让我看得一阵头晕目眩。
“别这么说,要是眼前有那东西,我也会有股冲动,想把它变成标本。”
阿雅小姐拿着头盖骨,转身望着惊愕又心慌的我们,不当一回事地说了。
“那东西是指……”
她指的应该就是人类的尸体。的确,以阿雅小姐的个性,难保不会真的动手,但人类跟猫可是不一样的——即使两者同为生命。我刚刚认为把自己养的猫制成标本,跟杀了自己的猫同罪,看来这想法是不对的,因为,杀人跟把人制成标本的罪状并不一样。
再说,老师他是怎么得到这具遗体的?就算不是犯下杀人,而是从某处弄到死人,少了一个人,事情不可能不闹大。如果他设法摆平了一切风波,反倒让事情更加弥漫着犯罪气息。
就算获得当事人同意,对方大概也是自己认识的人吧?我不认为有人会答应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自己的尸体上下其手,也就是说,佐佐木老师亲手把自己的朋友化为一堆白骨。
“这未免太异常了……”我艰涩地挤出话语,“不管有什么理由,对人类遗体下手,都太反常、疯狂了。”
听我这么说,阿雅小姐蹙起眉头。
“小弟,如果今天对象换成法医,你还说得出相同的话吗?”
“咦?”
“为了倾听死者之声,获得真相以伸张正义,法医也会对尸体下手,当中同样带着来自求知欲的冲动,即使如此,你依然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正常吗?就算佐佐木老师做了人类标本,跟法医所做的又有多大差别?”
阿雅小姐心平气和地点醒我,话里却听得出一丝愠怒,我这才发现自己连带侮辱了她最尊敬的叔叔。然而,纵使阿雅小姐说得有理,我还是难以接受把人类制成标本的行为,于是垂下了头。
“而且这应该不是佐佐木老师自己下手的。”
“为什么呢?”
“接下来是我的推测,你看,这头盖骨上看得出有热血肿,这样的徵状偶尔会发生在脑溢血的人身上,但通常都是在火葬时,头部受到火焰直射所造成。”
“火葬?”她要我看,但我根本不想看。对于她提到的火葬,我则是有些疑问,“咦?火葬不会烧得这么完整吧?我奶奶那时烧出来的骨头比这更小更碎,几乎都化成灰尽了。”
奶奶过世至今不到三年,那段对抗病魔的日子,以及葬礼时的种种,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医生宣告死亡的当下,我感觉自己彷佛失了魂。当时的悲痛,以及看到奶奶火葬结束后,化为小骨片的失落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啊,近年来的确是这样,特别是卧病在床的年老妇女,骨骼又更脆弱,在最近火葬场的强大火力下,当然是面目全非。火葬这种事,虽然没办法依每个人调整火力,但也只能转念想想,总比烧得半生不熟要好多了。”
的确,收到火化不完全的遗体,同样教人看得不忍心,我能体谅火葬场无法微调火力,可是,身为往生者家属,看到自己的亲人连遗骨都不留原形,实在是有无尽的伤感啊。
“这骨骸的主人应该还没那么老迈,但同样是女性,这点可由尾骨上方的耻骨下角来判断——欸,跟你的宝贝学生解释一下。”
突然被阿雅小姐点名,矶崎老师苍白的脸转向我。他似乎很不舒服,手捂着胸口,拉下口罩大口喘气,试着调整呼吸。
不知道是为了阿雅小姐,还是为了我,又或者是为了生物老师的面子,矶崎老师最后还是忍着人骨带来的恶心感,对着我轻扬嘴角,似乎是在装笑脸。
“是,男性的耻骨下角约为七十度,但女性是九十度。”
答对了!阿雅小姐弹响手指回应。矶崎老师皱起脸,抽动嘴角装出笑容,但似乎比刚才冷静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并梳理浏海。
“由骨盆来看,这是女性遗骨,而且可能生过孩子。至于年龄,耻骨交接处留有模糊的平行线,估计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阿雅小姐左手拿着头盖骨,腾出的右手忙着检查骨盆。大概因为是人骨,不必分部位也能看得懂,因此这具骨骼是杂乱无章地收在木箱里。
阿雅小姐从箱里取出各种骨头,开心微笑,就像小孩从玩具箱里找积木那般轻松自在。
“你知道这黑色部分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没好气地答道。
“这么干净的遗骨,应该不是死于火灾,但也不是以一般制作标本的方式取出,而是以适当的火力、经长时间火化而成。另外,此人生前似乎罹患癌症,而且还撑到了末期,这炭化的黑色部分就是癌细胞扩散的痕迹,我认为这遗骨是数十年前火葬技术尙未发达时留下的,所以才看得出这些细节。”
我本来对她把玩骨头的行径哑口无言,听了这番讲解后才松口气,知道她其实是在分析骨头。
“也就是说,这是火葬后的遗骨,只是没供在坟内,被老师收进箱子留在身边,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她点头。
“所以,这并不是刑案?”老师也松了口气。
听大家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就算如此,把人骨收在这种地方,也未免太过反常。
“小弟,电话给我。”我杵在骨箱前茫然若失,阿雅小姐语带叹息,手伸到我面前,“我们还是报警吧,这骨头总不能继续放在这里。”
“唉,这下麻烦了。”
听她这么说,老师这下脸皱得像个苦瓜,泫然欲泣地说要去报警,离开教室走进教职员室。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开溜,结果他还真有此打算,却被训导主任拦下来臭骂一顿,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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