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说,只要再过几年,连杀人都不算坏事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想问你,善恶要如何定义罢了。”
“是吗?”
我认为对的事情就是对,这难道表示我很幼稚?我觉得蔷子夫人的决定很伟大,却忍不住暗自批评它不正确。
“再说,要是真的逮捕大原,事情就严重了。蔷子夫人很重感情,目的就是不希望大原被捕,这有什么不好?既然她本人都接受了,我们就不该多嘴,快忘了这件事吧。”
说得倒轻松,我还是无法接受,只能靠在窗边叹气。现在还是夏天,今晚的风却格外地冷,我叹的气在车窗上结出白雾,维持了好一阵子。
“听说直江明天也有空,我们三个一起去吃寿司吧。”
她看我不开心,试图为我打气,好像真以为我只要有得吃就会破涕为笑,真拿她没办法。
“没想到你光看领口就发现他是神父了。”
“这个嘛,其实我之前就见过他了。”
“咦!不是因为过人的观察力喔?”
我不禁大叫,阿雅小姐则是哈哈大笑。
“应该是去年吧?那天我和直江有约,却在车站前被麻烦人物缠上,正觉得伤脑筋,那个神父就来了。我猜他根本忘记我了。当时,他也是靠着话术把麻烦人物赶走了。”
“话不是这么说,他也帮了你呀,我想他不是坏人。”
“是吗?”
“他只是谨守着自己重视的事物。你不懂爱、正义、信念这些东西,应该不会明白吧。”
阿雅小姐依然完全不把我的讽刺当一回事,若有所思地点头说:“确实是这样。”然后又给了我一个超可爱的坏心眼微笑。
“这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不过啊,会过度沉迷某件事的人肯定不是正常人。旁人或许会因为利害关系,误以为那些人很了不起,其实是他们的人格有所缺陷。打个比方,鼻廓底下三分之二是软骨,不容易骨折,鼻梁硬邦邦的却容易断,硬邦邦的人生,要特别当心骨折喔。”
我当下只觉得,这种话凭你也敢讲?但却找不到一句话反驳她。
数天后,大原先生被起诉的消息震撼了北海道。
看来约克神父最后还是拿了影片去报警,同时还先下手为强,把影片送交各大媒体,这想必是为了不让大原先生动用财力压下消息、逃脱刑责吧。结果不仅八卦杂志争相报导,连北海道的经济杂志都拿来当封面故事,事情愈闹愈大,严重打击经济圈,连带又抓了几个人,倒了几家公司。水木先生说得没错,那些影片里面有许多不能公开的违法事证,去世的千代田先生确实不算坏人,但社会上本来就有许多灰色地带,约克神父的选择亦是如此。
检方无法证实大原先生有杀人动机,所以免去了杀人罪,但实际上他没有及时叫救护车,还是被检方以遗弃致死罪起诉,因而辞职。独裁而强硬的大原先生,曾一肩扛起道北圈的经济重任,如今地位一落千丈,数十年家业毁于一旦,在到案的前一天于自家房中自杀,听说遗书上写满歉意。
约克神父成功报仇了。
但失去的实在太多。
水木先生辞去市议员,小桥先生的剧团虽然没解散,但实际上也无法再站上幕前,下一次演出的舞台导演已经换了名字。每次我在电视上或街坊间听到他们的名字,就感到一阵心痛。以往爽朗骑着自行车奔走的水木先生,关闭了自己的服务处,原址成了一家不太正派的健康食品店。
蔷子夫人受不了媒体连日采访,弄坏了身子,也关了玫瑰园。结果我还没吃到玫瑰霜淇淋,它就永远消失了。玫瑰树下说的话,果然非得守口如瓶?
听说后来约克神父离开国内,前往海外生活,他失去了祭司职位,被逐出天主教会。他的告发究竟是源于正义感,无法忍受千代田先生死得不明不白;或是如蔷子夫人所说,单纯源自于嫉妒?这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千代田明人的死真相大白,同时造成了许多人的不幸。连自己都赔下去的约克神父,现在又是作何感想?
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蔷子夫人出乎意料地开朗。一进病房,她便用第一次见面时的天真笑容欢迎我们。
“出院安顿好之后,我打算多挑战一些事情。第一个是登山,明人曾经对我说,退休之后要一起去登山,他大学还加入过登山社呢。”
蔷子夫人羞赧地笑着,像孩子一般可爱。
“他常说,要让我见识大雪山连峰的美丽景色,我每次都说登山好累,算了算了,现在觉得,那些景色也是他留给我的珍宝之一,我非去不可。”
“听起来真棒,我常陪爷爷去爬山,如果是去黑岳,可以搭缆车通过山腰喔。没经验也没关系,只要装备齐全就没问题,只要你一句话,我义不容辞!”
我拍着胸脯保证,蔷子夫人也开心地笑了
“真的?我这把年纪才要当登山女孩,会不会太晚啦?”
“别担心,现代登山客里,多的是比您更资深的登山女孩。”
语毕,我们都笑了。病床边摆的玫瑰像是被逗乐了,花瓣晃了晃,掉下几片花瓣。
阿雅小姐一定会笑说,世上没有灵魂。
但当下真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见到明人先生在蔷子夫人身边微笑。
“我从机场回来的时候,碰巧在路边发现了它,当时看起来还死不到一小时,我就当场把它解体,勉强装上车带回来罗。但要我自己一个人把它放进铁桶里,也太折腾我这把骨头了。啊,折腾骨头只是惯用句喔,实际上我的骨头……”
“好好,我知道了,不用再解释啦。”
院子里有个大铁桶,里面装着滚烫的热水,阿雅小姐把鹿的尸体一块块扔进桶子里,心情绝佳地滔滔不绝。
我突然觉得精疲力尽,实在不想再和她说话了,便伸手制止她说下去。和她相处总是这样。她明明这么美,又是个大小姐,有着灿烂的笑容,为什么个性会是这样啊?
“这可是一百四十公斤等级的国内梅花鹿,我连角都捡来了,肯定会成为很棒的标本。组装大型动物是很费工夫,但只要想到完工之后的英姿啊,好兴奋喔!”
“好啦好啦,我们去喝茶吧。”
这时候,最好用甜食堵住她的嘴。
我不会泡红茶,所以带了热巧克力来请她喝,她看了不断惊呼:“好方便喔!”似乎不知道有“即溶咖啡”这玩意儿,也不知道这种只要加热水就能喝的sississ牛奶巧克力。
“对,就是这个味道!”
阿雅小姐热爱甜食,尤其是巧克力,我去买菜的时候,顺便逛逛进口食品专卖店,发现了冲泡式的热巧克力粉:心想她会开心就买了。看来她在美国寄宿的时候,寄宿家庭里的老奶奶泡给她暍的热巧克力,就很接近这个味道。我不知道两者是不是同一样东西,也或许美国的冲泡式巧克力都是一个味道,无论如何,看到阿雅小姐高兴,我也十分开心。
“对了,你不是喜欢喝咖啡吗?”
阿雅小姐看我默默喝着过甜的热巧克力,讶异地问。
“也不到喜欢,只是觉得喝咖啡比较帅。”
“喝咖啡比较帅?”
“小时候,我去朋友家里过夜,隔天早上看朋友的爸爸穿着西装喝黑咖啡,觉得很酷。”
妈妈也曾开玩笑地说:“想装成熟,就去抽烟喝酒啊。”但我才不想为了装大人牺牲健康摄取有害物质。不过,咖啡有提神效果,所以我有一段时间,很向往那些爱喝黑咖啡的男子汉。
“还不是因为你乱讲话,说咖啡的气味成分跟尸臭一样。”
“这是事实呀,我真不懂你怎么喜欢喝那么苦的东西。”
我才不懂你怎么喜欢拿大锅煮动物尸体-当然,我只是想想,不会说出口。这栋宅邸是白骨的圣地,放眼望去,无论是黯淡的墙上或是家具上,都摆满了裱框的鱼骨和小动物的骨头,还有各式各样的白骨。
这个沉默的世界待起来很舒服,我闭起眼睛,品尝着巧克力的甜甜香气,以及阿雅小姐的呼吸声。无论有什么话想说,都可以先等等,因为房子里的时间宛如静止一般。
“可以再甜一点。”
热巧克力喝到三分之一,阿雅小姐显得不满意,我便不怀好意地笑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早有准备喔。”
说完,我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像白骨一样雪白的棉花糖。
“哦哦!想不到你有备而来!”
阿雅小姐双眼发亮,整个人凑了上来。嗯,感恩吧!欢呼吧!这一瓶只有十二课糖,却要价九百日圆啊!要心怀感激地吃喔!
“啊!”
阿雅小姐“啵”的一声拔开瓶盖,立刻拿起两颗松软圆嫩的棉花糖往嘴里送。
“等一下,这超贵的耶!客气一点好不好!喂,你客气一点!”
阿雅小姐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又拿出四颗棉花糖,丢进热巧克力中。太惨了,一眨眼只剩一半!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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