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活了两世,今年算是萧应良过得最惬意的一个年了。
本来以为过了年就不会再下雪了,眼见着湖面上封的冰都有化掉的迹象,没想到老天爷也知道了她整日里无所事事,故意降下一场大雪。温度骤降,萧应良猝不及防的病了。
年味还未散去,家家户户都都忙着走亲戚,毡月找了好久才把大夫从家里带过来,过来给问了诊,说是寻常风寒,留下一贴药单子就提着衣角溜了。
父亲母亲得了空就过来看上一眼,毡月也是一日三贴药的给她养着,萧应良被折磨的浑身无力,只能讷讷的靠在床头发呆。鼻子下面时不时留下清涕来,她忍不住去擦,鼻头都给搓掉了一层皮,泛着绯红,可总也没见好。
萧应良其实很感谢这风寒来的格外及时。
近两年父亲萧衍愈加受皇上重视,如今二女儿的痴傻病又好了,比从前更加春风得意。朝野上下想趁机巴结他的数不胜数,就连后宫的娘娘们也不例外。
其中有一位近年刚刚得势的成妃,专门去求了皇上,给萧衍下了请帖,邀请他正月初九携家眷进宫。
说起这位成妃,从前并不得宠。如果萧应良没记错,她是在自己进宫十年后才通过选秀进来的。家世不显赫,在宫外称得上娇美的容貌,放到宫内的鲜花堆里,也瞧不出什么稀奇,所以被封了个答应,随意安排在偏僻的桐秋,进了宫几个月都没能乘宠。后来好不容易留住了皇上一次,也不知道怎么不合皇上的意思,之后的一年竟然再也没侍寝过。
这样的妃嫔,放眼整个后宫,还是占了大多数。她们的结局基本都是老死宫中,或者当了别人的垫脚石,不得善终。
但成妃这个人跟那些嫔妃不一样,之所以能让萧应良在来了去去了来、如流水一般的妃嫔中记住她,自然是有她自己的本事。
那时候萧应良已经被册为贵妃几年了,在宫中的地位也十分稳固。后宫里拔尖的,也就她和宸贵妃两位。不管是新来的,还是从前就在的,在她们眼里,这两位都是重点巴结对象。
宸贵妃骄纵跋扈,脾气上来了还会苛待宫人,经过她手的宫人都苦不堪言,对不顺眼的妃嫔更是想打就打,想罚就罚。因为她总是拿身份阶品压人,无辜被罚的妃嫔不敢告状,只能自己打破牙和血吞。但她赏起人来也是真大方,金银珠宝一箱一箱的散出去,银票也跟雪花似的。
而应庆宫的良贵妃活的像个散仙,虽然出手不如宸贵妃那般阔绰,但胜在脾气温和。整日在宫里鼓捣自己的,也不爱生事。相比爱财不要命的,宫里惜命的还是占了大多数,于是良贵妃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巴结名单中的顺位第一。
那时候白天亓璟去了翰林院,萧应良在宫里无所事事,就干脆拾起了从前拿手的琵琶。因为时间太久没练过,手也生疏了不少,从前得心应手的曲子现在弹起来却不像样子。
也不知道成妃从哪里打听到她正在练习琵琶的消息,某日突然拜访,给她呈上来一本古曲谱,说是家里的珍藏,听说良贵妃喜欢,就托人带进宫来送给她。
成妃无故献殷勤,萧应良自然是不收的。成妃也不是容易放弃的,第二日不仅带着谱子过来,还搬了琴来,说想跟她一起练。
对于琵琶,萧应良一向算不上多么喜欢,只是因为太闲了才拿出来打发时间,也对收藏珍稀琴谱没什么兴趣。同时,她也是个认生的,跟成妃不熟,日日过来叨扰让她感到不快。某日终于忍不住,言语上重了些,这逐客令终于奏效了,之后连这几日都没再来。
萧应良原本以为这位成妃知难而退了,没想到几日后亓璟回来,用晚膳的时候忽然提了一嘴。
“阿姊,今天白天,是你授意成答应来给我送东西的吗?”
闻言,萧应良伸在半空准备夹菜的手,顿了一顿。她仔细想了一会儿,收回握着玉箸的手,神色平静道:“没有,她给你送的什么?”
亓璟端着碗,给自己夹了一筷青菜:“就是一些小食,说是自己做的。”顿了顿,“不过在她离开后,我都赏给宫人了。”末了又添上一句话,“我才不吃阿姊宫里以外的东西。”
在宫里讨好皇子的确是一种拉拢人的好办法,不过成妃算是看走了眼,偏偏找了亓璟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一连殷勤了一个多月,亓璟对她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
可能是觉得在萧应良这里自己没太大希望,没几日又转头去了含英宫,去巴结宸贵妃的小女儿予箐公主了,没想到还真让她成功了。
有了宸贵妃这个靠山,成妃终于有了再御前崭露头角的机会,几年的努力下来,终于在良贵妃去世后,以一曲歌舞重新蒙了圣宠。
时隔经年,萧应良实在不想见她,也亏得这时候染了风寒,免了进宫感受故人重逢的尴尬。
躺在家里这几日,亓璟也来看过她几次。萧衍那边也默许了他来看自己女儿,毕竟在怎么说,亓璟也是身世显赫,青年才俊,又是萧衍一手教出来,品行也端正,他比较放心。
相府大门可以畅通无阻,但到了内院,亓璟却吃了几次闭门羹。
自从那次突如其来的剖白和猝不及防的一吻,萧应良一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一想到他就头疼,清涕也止不住的流。所以每次打听到六皇子进了府门,就赶紧让毡月出去守在院子里,千叮万嘱不要让他进了这个门。
亓璟这边吃过两次闭门羹,每次去拜访都进不了门,让何徴知道了,暗地里笑了他好久。
本以为亓璟是个知情知趣的,知道自己不想见他就不来了。一连几日没有关于他到访的消息,萧应良也宽心了许多。
身子渐渐好转,外边的雪也化了,父亲几月前派人给她送来要种在院子里的几株红梅树,此时开得正好,阳光之下照的花蕊都在莹莹发光。萧应良在屋子里闷了好久,身上都躺酥了,她临窗看见院中一派的好风景,想起文人墨客的风雅,便生出了心思想去附庸一番。
她让毡月从库房里起了一小坛青梅酒,在院中的石桌上备好了炭炉,亲自来一次青梅煮酒。
隔水等酒热的片刻,萧应良裹紧了裘皮披风,揣着手老太太似的盯着满树的红梅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响起的轻微的脚步声。
毡月站在旁边一早就看到了六殿下从门口进来,表情慌乱的想提醒自家小姐,但亓璟抬手抵在唇间,让她嘘声。万分纠结之下,毡月只能默默背叛了小姐,站到了远一点的地方去。亓璟又朝她挥挥手,毡月无能为力,只能放轻脚步出了门,末了还贴心的带走了守在院门口的家丁。
亓璟见她这幅样子有些稀奇,又觉得有趣,干脆袖着手站在一旁看她,清俊的脸上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眼见着水有要沸腾的迹象,亓璟上前把装着青梅酒的小瓷坛从锅里拎出来,俯身给她斟上一杯。
萧应良这才回过神来,手刚贴上杯壁,眼风一扫,愣住了。
站在自己身边的毡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恐怕早在她还在发呆到时候就不见了踪影,与之替代的是一身交领长身玉立,站在满树红梅之下风姿卓然的六皇子亓璟。
满是凉意的擦着身形刮过,把他的长袖和披风吹起一角。他手里还握着盛着温热青梅酒的小白瓷坛子,五官未动,笑意却先一步从眼底溢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把她的窘迫尽收眼底。
“怎么了?不喝吗?”亓璟一挑眉,温言提醒她。
萧应良慢慢的把两人相触的目光错开,慢慢的长呼出一口气,待白气裹挟着寒风散去,又慢慢的站起身,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屋内冲过去。
眼见着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就能迈进门槛,胜利就在前方,不料身后的亓璟出手速度比她还快,三步跨上来,披风随着拂过的冷风大敞开,又在他转身迎上前的间隙瞬间包起来,转眼就把慌忙逃窜的萧应良整个裹挟在里头。
亓璟的左手横肩揽过,袖口上粗糙的金线绣纹险些擦上她细嫩的脖颈。萧应良整个人被他禁锢在他怀中,顿时方寸大乱,也不能动弹,只能一边急促的喘息一边把无措的双手抬起,紧紧抓住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像是擒住了战场上刺过来的刀枪,又像是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
这般大的动作,他右手握住的酒坛甚至没有一滴酒溅出来,稳稳的被他捧在手心。萧应良胡乱想到,兴许那酒坛里的酒在他的手里,只能在表面上泛起微不足道的波澜。
就像她一样。
对此萧应良一直想不明白,自己上辈子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这辈子换了个壳子,但说到底心性没变。为什么面对别人时自己亦可从容以待,但面对亓璟,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得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有时候她觉得距离答案已经很近了,但始终不敢靠近它。它热切的像是一团火,灼热和明亮引得人上前,在触碰的瞬间手指却被火舌舔舐,在指尖留下针扎一般的刺痛。
她没有办法,只能默默的抽回手,将伤口紧紧的护在层层的衣袖下,平静的不让任何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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