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贵妃娘娘已经殁了两年了。”
萧应良这日在屋里用膳时,听到外头两个丫头在窃窃私语。
“今日是贵妃娘娘的祭日,贵妃娘娘贵为六殿下的养母,虽不是亲生的,但殿下理应去宫里祭奠一下?怎么来了老爷这里?”
“这这我也不知道,主子们的事,哪能掰扯清楚啊。”
萧应良放下手里的瓷勺,旁边侍候的贴身丫头毡月忙上前赔笑脸:“那些都是前些日子新进府的丫头,年纪小规矩也不大懂,毡月这就待她们下去领罚。”
“算了,”萧应良说,“把她们喊进来,我又话要问。”
毡月怔了一瞬,很快出去把那两个嘴碎的丫头带了进来。
那两个丫头都是乡下小村庄里卖身出来的,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见着坐在上首的二小姐和一帮凶神恶煞的婆子侍女,腿肚子直打颤,话都说不清楚,只唯唯诺诺的行了礼,叫了声“二小姐好”。
萧应良问她们:“你们刚才说六殿下他怎么了?”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咕哝道:“奴婢们刚才说”
“二小姐问话要大声回话,声音这么小给谁听的?”毡月叱道。
“奴婢该死,奴婢刚才说今日是宫里良贵妃娘娘的祭日,六殿下没去祭祀反而来了老爷这里,奴婢有些好奇,忍不住嘴碎了几句,请小姐恕罪!”
“六殿下他来府上了?”萧应良喃喃道。
“是呢,刚刚还在书房同老爷说话呢,估计这现在还没走。”
萧应良垂下眼眸,眼前浮现出她中毒身亡前亓璟跪在床前抱着她哭,以及她去世后两年内以灵体状态跟在他身边的场景。
三日前,她忽然以萧丞相家二小姐的身份醒了过来,不知是否是因为上天垂怜她前世未做坏事,让她有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走吧,我想去见见他。”
遣散了陪同的人,只剩下毡月留在身边伺候。萧应良跟着毡月的指引,要穿过小花园往萧丞相的书房去。虽称为小花园,但其实一点都不小,西南角有一株满树金黄的柿子树,树枝被沉甸甸的柿子压弯下来,仿佛不堪其重。毡月说这株柿子树是萧应良小时候种下的,与这满园的风雅不符,但萧丞相爱女心切,便允了这株柿子树的存在。
萧应良想起应庆宫内殿里也种了一株,是亓璟小时候自己跟他一起种下的。亓璟对这株柿子树十分珍视,给它用最好的肥料,但这株柿子树还是整日怏怏的,几年都没能结果。后来她帮亓璟请了宫里花房的宫人来,这柿子树才结了第一树果子。
之后她叫人把果子都摘下来,给亓璟做成各种各样的小食。一开始小亓璟还吃的起劲,但没过多久就瘪着嘴来找她,委屈巴巴的说姐姐可不可以不要吃柿子了。
想起小亓璟白白嫩嫩的小脸,萧应良忍不住笑出声,一旁的毡月奇怪的看她。
“毡月,你会爬树吗?”萧应良拍了拍柿子树遒劲的树干,对毡月说。
毡月摇头,见萧应良作势要爬,赶忙上来拉住她:“小姐,这可使不得!若出了什么意外毡月可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萧应良推开她,几步就跨上树,坐在低矮的枝丫处,顺手拽下几个柿子丢给她:“没事,我不爬高,就在这里。毡月,接好了!”
看毡月手忙脚乱的掀起衣摆兜住柿子,坐在书上的萧应良感到一阵心情舒畅。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自在过了,从前在滕府得时刻看着父亲姨娘哥哥姐姐的颜色过活后来被姨母提携到宫里成了嫔妃,每日在宫墙里也过得胆战心惊,现在,只有现在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
萧应良从树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裙对毡月说:“走吧。”
毡月刚要转身,面色忽然一变,忙退后几步行礼:“见过六殿下。”
萧应良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片刻后松开,转身面对来人:“见过六殿下。”
亓璟原本从书房里出来就要离开的,没想到被远远的一抹金黄吸引了目光去,陈年旧事重新浮现眼前,就移步过来瞧瞧。没想到刚步入花园,就看见萧丞相家的二小姐正跨坐在树枝上兴奋的摘着柿子。
人家正在兴头上,亓璟也不好打扰,便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不说话。
萧应良看着他一身熟悉的素色大氅,鼻头泛酸。
这大氅是曾经她做给他的,当时在她还是滕淑良的时候,某日皇上高兴,赏了她一批布料。她挑了其中几匹浅色的赶在中秋前制成衣裳,给他送了过去。她过世后跟在他身边,见他总是来回穿着这几身衣服,如今布料已被洗的泛白,款式也不是当年时兴的款式了。
萧应良吸了吸鼻子,抬头对上亓璟的目光,温言笑道:“殿下这是要走了吗?”
亓璟点头:“时候不早了,本王不便叨扰,也该回府了。”
萧应良听他语气就知道他不想再把对话进行下去,转身从毡月怀里挑出两个个大溜圆品相好的柿子递给亓璟:“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送给殿下做见面礼,这柿子是我方才摘的,给殿下尝尝鲜。”
萧应良特地赶在亓璟拒绝的话说出口前打断他,冲他一福身:“该是时候喝药了,我就不多留殿下了,应良先告辞了。”说罢便带着毡月急匆匆的离开了花园。
回到房间后萧应良缓了口气,在毡月侍奉下用过晚膳,之后屋内熄灭了几豆烛火。
萧应良在床上辗转反侧,亓璟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她自暴自弃的将被子蒙在头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选秀那年。
滕应良十五岁生辰那天晚上,她和母亲居住的院子里十分空旷,只有一个侍奉的婢女站在门前。
母亲出去好一会儿,等到滕应良昏昏欲睡时方才回来,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馄饨。
滕应良的父亲是当朝吏部尚书滕承,她的母亲原本只是府里的婢女,只因某次被滕承临幸有了身孕,就被勉强纳入滕府,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姨娘。在滕应良眼里,母亲性情温和,又心灵手巧,比其他房牙尖嘴利成天吃飞醋的姨娘好了不知多少倍,可不知为何总是得不到父亲的重视。
“今日是小良儿的生辰,我特地给你煮了碗馄饨。”母亲把碗推到滕应良面前,摸了摸她的头,“今日以后,小良儿就是大姑娘了,也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滕应良嘻嘻笑着,虽然这一餐简陋,也不比其他弟妹生辰有那么多人陪,但对她来说,只有母亲在,其他人都无关紧要。
“我希望我们小良儿找一个离家近的夫婿,等日后成了婚有了孩子,母亲还能时时帮衬着。”
滕应良抬头,看见母亲说话时眼里的温情,心下流过一阵暖流:“母亲别担心,就算日后出了嫁,我也会常常回来看您的。”
这话说完的第二日,父亲的妹妹,宫里的滕贵妃派人过来传话,之后母亲就被父亲叫过去了,回来的时候满脸的泪痕。
一进门时滕应良被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琵琶,扶她到桌边坐下:“母亲这是怎么了,是父亲说了什么吗?”
母亲抱着滕应良抽泣出声:“你父亲他跟我说,说贵妃娘娘有意让你参加今年选秀,让你入宫伴驾。”
听到这个消息的滕应良脑子翁的一声,接着强迫自己醒过神来,半求证半安慰的说:“可我是庶出的啊,庶出的女儿是没有资格参加选秀的。”但母亲只是不停的摇头,掩面小声抽泣。
这时候外面不合时宜的响起一阵不耐烦的敲门声,听声音像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静鸳:“小姐,夫人找我来带你过去,有要事商议。”
既然是大夫人的命令,滕应良便不能违抗,耽搁片刻都不可以。滕应良安慰好母亲,忙跟着静鸳急匆匆的往前院赶。不知为何,明明走的没有那么快,胸口里埋的那颗心却一震一震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脱出来。
紧赶着到了前院,一进门就看见坐在上首的父亲和大夫人,坐在下首的几个姨娘看向滕应良的眼神也是嫉恨中带着幸灾乐祸。
滕应良刚行过礼,父亲滕承忽然开口,直奔主题:“应良,我和你嫡母商量过了,打算给你改名上嫡系的族谱,生母记做大夫人。之后按照你姨母滕贵妃的意愿,让你参加今年的选秀,你觉得呢?”
这语气,分明就是来通知她的,末了还问她做什么。
“好。”滕应良开口,起身直视滕承,冷静道,“我不过有个条件。”滕承已经决定的事,凭她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是改变不了的,而且是宫中滕贵妃的意愿,更是难以撼动。既然改变不了,那不如趁机提些条件,让母亲日后在府里的日子可以好过一些。
大夫人见她这副样子,面露嫌弃,语气中也带着厌恶:“进宫伴驾是天大的福分,又给你上了嫡系的族谱,这是多少人想不来的福分,你还敢提条件。”
“哎。”滕承打断大夫人的话,转头对腾应良说:“应良说到底也是我的女儿,有什么条件说吧,若我能满足会尽量满足你的。”
听到这话滕应良在心底冷哼一声,随即道:“第一,抬我娘为侧夫人,派遣足够的人手伺候,日日衣食不缺。”
此言一出下面坐着的各路姨娘就不愿意了,曾经最不起眼的姨娘转头就爬到了她们头上,换做谁都会狗急一番。
不同于烦躁的姨娘们和大夫人,滕承细想片刻,方道:“好,我答应你。”
大夫人急的揪了揪滕承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老爷,你这是干什么!”
“你闭嘴!”
这时候滕应良徐徐道出第二个要求:“第二,父亲需得答应应良,这辈子不得废弃母亲,更不能在我离开后苛待她,更不能任由别人苛待她。”
“好。”滕承答应的爽快,下面的姨娘们登时要把手绢揪烂。
由庶出的女儿顶替嫡出的女儿参加选秀,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定要被判个欺君之罪,所以只要她滕应良在这世上一日,父亲就会履行承诺。
滕承接着说:“你说的我都答应了,那么直到七日后的大选,这期间你需得好好待在房间里,跟着嬷嬷学习宫中规矩。”
回到房间后,大门一开,母亲就站起朝她快步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急切的问道:“怎么样了?你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滕应良扶她坐下,又给母亲倒了杯水,慢慢道:“父亲他,都已经决定好了,要我改名参加七日后的大选。”接着话锋一转,对母亲边笑边故作轻松道:“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等我走了就抬您做侧夫人,后半辈子衣食不缺,您就安心好了。”
“你叫我怎么安心啊!”母亲捏着手绢的手狠狠砸在桌子上,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流:“那可是皇家,吃人不吐骨头的禁庭啊!再说皇上已年近六旬,可你才刚刚十五岁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
“母亲!”滕应良紧紧的握住她的手,眼眶泛红,声音也在发抖,“命运如此,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没有能力反抗。”
之后几日,滕应良从母亲的院子搬出来,跟着教习嬷嬷学习宫中规矩。为了选秀那天束起盈盈一握的纤腰,整日只吃清粥小菜,还要不停地练习弱柳扶风的步法。一晃七日转眼而过,终于到了大选这日。
上妆时母亲来看她,在她发髻上插了一支素银的梅花簪子,看着她的眼睛也是泪水涟涟,没说几句话,母亲就被静鸳赶了出去,一直到上了马车,也没能再见一面。
剩下的记忆如缺失一般,滕应良只听见马车辚辚驶入宫门,接着按照流程排队候场。跟着宫里嬷嬷的指引,她和一群小姐被推搡着进了偏殿,嬷嬷说届时会有人来喊她们,叫了谁的名字谁便出列,排着队去面圣。
滕应良无心听嬷嬷传授选秀“技巧”,默默的走到角落找小板凳坐下来,不紧不慢的揉着脚踝。之前为了选秀,在府里被强逼着练了好几日弱柳扶风的走姿,脚腕都练的红肿了。
各家小姐聚成一团,一声声姐姐妹妹叫的清脆,脸上皆是掩不住喜悦期望,腮上的脂粉红的像是傍晚天边烧红的霞。
若选上了,就是光耀门楣的喜事了。可光想着家中祠堂供奉着的那些个牌位了,自己心思到底如何却被忽略了个干净。
半晌,滕应良听到有嬷嬷喊她的名字。循声望去,是姨母滕贵妃指派给她教习她规矩的那位嬷嬷,正站在角落冲她招手。
滕应良走过去,只见嬷嬷从袖子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根简单的白玉雕花簪子,抬手把她头上的素银梅花簪子取下,又小心翼翼的把白玉簪子给她插到显眼的位置上。
“贵妃娘娘特意嘱咐了,让小姐带这支簪子。那支素银簪子就交给奴婢吧,等小姐选秀过了奴婢再还给您。”
滕应良依依不舍的把母亲给自己的簪子递到嬷嬷手里,这时候听到外边太监在喊滕淑良,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嬷嬷推着去排队了。
滕应良这才记起,自己已经不是尚书府的庶女滕应良了。自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成了尚书府的嫡长女滕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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