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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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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雪乱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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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深了,济阳王府还灯火通明。

    裴沐柔坐在床榻前,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拿起几案上一张上等印花棉布帕,小心浸在铜盆的热水里,用手轻轻绞干,仔细展开后,包在手心里,轻柔地擦去弘嘉额头的汗。

    弘嘉躺在床榻上,皎如秋月的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拔如峰,线条秀美的薄唇轻抿,病中的高热让他原本白皙的冷淡面容,显露出仿若醉颜般魅惑的酡红。

    她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不知不觉又看呆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这一惊叹,也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念头。

    那时她十三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而他早已是名动郁阳的美男子。她模糊记得,跟着爹爹去参加什么宴会,爹爹只知道到处跟人谈笑,她无聊得紧,想到外面走走,转过廊角,却差点撞到一个人。

    她身量未足,个头还不及那人胸口,下意识地仰头一看,正对上他灿若寒星的黑眸,惊得她目瞪口呆,心鼓如擂!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男子?他从高处投下的冷冷一瞥,在她看来,恰如高贵的天神站在端,向庸碌世间投下的一瞥,足以让她这个凡人顶礼膜拜、刻骨铭心一辈子。

    是,凡人。跟他神祇一般不属于人间的俊美不同,她觉得自己太普通了,长相很普通,身段很普通,个子也不高,性格慢吞吞,书看过一点,画也学过一点,但都不怎么专精,马马虎虎而已。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不出众的女孩子,郁阳到处都是一大把,难道还可以妄想跟天神并肩而立吗?

    那时她年纪小,心思纯良,自然想不到,她最不平凡之处,就是有一个当丞相的爹爹,甚至还等不及她长大成年,提亲求娶的人早早就挤破了丞相府的门。

    爹爹问她的意思,她左右瞒不过,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了。没想到爹爹听完,抚掌大笑,羞得她无地自容,气恼爹爹取笑她,接连好些天不想理他。

    有一天,爹爹高高兴兴跑来找她,一见面就邀功似的说:“柔柔,你托爹爹的事,爹爹办成啦!”

    她茫然地看着爹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事。

    “你不是看上了元弘嘉吗?说好了,过些天就来提亲。”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惊得她失了魂一样定在当场——真的……可以吗?我这样的……凡人,竟然也能够与天神……并肩而立?

    她的脸慢慢涨得发烫,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又顺着脸颊流下来,先是小声抽泣了几下,随即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哪里懂得她这般小女儿心思,一看她哭得这样厉害,慌得手脚无措,连忙安慰她:“柔柔不喜欢他了?那咱们不要他了!元弘嘉这小子有什么好,爹爹明天就去说,柔柔再挑个喜欢的。”

    她听着爹爹胡言乱语,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抽抽搭搭地说明白。

    在十七岁那年,她成了济阳王妃,弘嘉的妻子。

    不知不觉,她手中的棉帕凉了。她又放进热水中,重新浸了再绞干,这个动作,她今天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她正要把棉帕伸向弘嘉的额头,却吃了一惊——那双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睛,此时已经微微张开,冷冷看着她。

    “什么时辰?”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刚过子时。”她放下棉帕,拿起几案上的水壶倒入杯中,“你要喝水吗?肚子饿不饿?”

    “陛下什么时辰回宫的?”

    “陛下……没有回宫,爹爹也没回来。”她拿起杯子递给他。

    “你说什么?!”他猛然从床榻上坐起,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水洒了她一身。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剧烈咳嗽起来,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她伸出手要去抚着他的背,又想到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可他实在咳得厉害,她还是犹犹豫豫地把手放到他的背上,轻轻抚着:

    “陛下和爹爹他们被挡在了城门外,说是戚太尉和靖公主关闭了城门,不让他们回来。”

    “为什么不叫醒我!”他怒吼一声,又猛烈咳嗽起来,一把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心急火燎地穿着衣服。

    她一时惊慌失措,知道他在气头上,怕挨他的骂,可又担心他的病。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对他说道:“你还发着烧,这会儿外面又下着雪,等天亮再去好吗?”

    他眉头紧锁,一脸焦躁地沉默着。他好不容易穿好衣服,披上一件带兜帽的貂毛帔风,步履匆匆向门外走去。她一着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挡在他面前,说道:“弘嘉,你还病着呢。”

    “让开。”他瞪着她,面色更加阴冷。

    “陛下和爹爹都好好的,你不用太担心——”

    “你懂什么?”他怒喝一声,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冲进了飘着细雪的沉沉黑夜中。

    正月里夜晚的雪风,冰冷刺骨。

    元弘嘉骑在马上,滚烫的身子被这样的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又是一阵激烈地咳嗽。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扶住马鞍,以免咳得跌下马来。

    他骑得不快,倒不是怕冷,而是为了提防巡夜的北军。这条路是通往金川门的方向,皇帝一行自然是驻扎在金川门外的郁水以北。好在济阳王府原本就在郁阳城的北面,离金川门不远,只要小心一些,很有可能不会遇到。

    就在金川门已经可以远远看到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急忙勒马停住,将马牵进旁边狭窄的暗巷中,藏在浓黑的阴影里。不急不缓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他不动声色,确信自己所在这条暗巷很隐蔽,骑马而过根本不会看见。

    很快,第一骑经过这条暗巷,进入了他的视线,看他们的军服形制,果然是巡夜的北军。

    他静静等待他们骑过,突然感到肺部一阵猛烈的气促,喉咙急剧收缩,眼看又一轮剧烈的咳嗽即将爆发。

    他大惊,来不及细想就死死捂住口鼻,咬紧牙关想拼命克制住。此时,无论是呼气还是吸气,任何一丝冰冷空气在肺部的流动,都会引发一阵又一阵越来越强烈的咳意。

    他不得不完全屏息以待,只求那几个兵士赶快过去。很快,肺里的空气不够用了,一种烧灼般的窒息感在他胸口到喉头蔓延,让他不由自主流出眼泪,但此时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只是用最后的意志力保持着听觉。

    马蹄声渐渐远了,直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才放开口鼻,把脸深深埋进厚重的貂毛帔风中,剧烈地咳嗽起来。等他终于停止咳嗽,喘着粗气平顺呼吸时,感觉嘴里一阵火辣辣的痛——刚才紧闭牙关的时候,把舌尖咬破了。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异状,又翻身上马,朝金川门驰过去。快要到城门守卫的门洞时,他扬鞭加快了速度,守卫的兵士高声喝问:“什么人?”

    “好大的胆子!连本王都不认识。”他勒马停在门洞前。

    一个队官模样的人走到马前,把手中的灯笼一提,照到他的脸,怔了一下,抱拳一礼:

    “原来是王爷,不知王爷出城有何贵干?”

    “靖公主有一封密信交给陛下,由本王带出城。”

    “可有凭证?”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队官。队官拿着信,借着灯笼的光,仔细看着信封上“陛下亲启”四个字,没有落款,背后密封的朱漆上,盖有一个“元”字章。

    “还请军爷尽早放行,要是耽误了大事,只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可这……事先没有命令……”那队官把信递回,面露踌躇。

    “公主府在城南,本王从城南骑到城北,一路上遇到几队巡夜的人马,都是看了这信便没有拦我,要是真有问题,本王如何到得了这里。”

    那队官犹豫了一阵,又看了看他,一挥手,对兵士说到:“放行!”

    金川门缓缓开了,他扬鞭策马,踏过宽阔的郁水桥,前方不远处,营寨的星点灯火在夜色中闪烁。

    元弘嘉凭着裴庆女婿的身份,没费多少周折便一路通报进去。

    此时他体力早已透支,光是保持清醒就已经竭尽全力,他发着烧的额头,被雪风吹了这一阵,实在头疼欲裂,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还是咬着牙勉力支撑着。

    父亲还在看着,我不可以倒下,更不可以输。

    很快,他被裴庆的亲兵队长领进了裴家大帐。帐中温暖如春,大铜盆里一节节寸长的银碳燃烧着,没有一丝烟,间或闪着一点两点赤红的火星。

    裴庆负手站在铜盆边上,他年约四十,身披一件狐裘,头戴爵弁,姿容沉稳,颇有几分儒雅风范,只是略带疲态。

    “丞相,”元弘嘉一礼,竭力忍耐着头痛和眩晕,“请立刻挟天子入建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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