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我一如既往地站在奈何桥的尽头，在离望乡台不远的忘情汤池旁分发着世人口中的孟婆汤，此汤是以忘川河水加上八十一味药草熬制数百年而成。
在没有魂路过时，月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主上，阎王今日八千岁寿辰，各路冥官都去赴宴了，我们去不去？”
她一身亮色黑衣，腰佩金色长鞭，墨发高束，五官精致，英姿飒爽，不说话时面目冷冽，俨然是世人眼中的地狱魔刹。
一直站在我身旁的是月羽，她腰佩一把黑色长剑，墨发梳得比月双稍低一些，五官清秀，看上去比月双温婉不少。
月羽为姐，月双为妹。二人完全不是一个性格，月羽成熟、娴静、懂大局识大体；月双单纯、大咧、易发怒易冲动。
她们是我曾为神时下凡界历劫于人界最忠诚的下属，我来了幽冥界后便去阎罗殿改了她俩的生死簿，如今已是不死之人身。
“不去。”我倒是将阎罗的生辰给忘了，分明他前段时间还提醒过我来着。
他的寿宴，不只是幽冥界各路冥官会去赴宴，九重天上那些神也是会来的，若是被哪个神发现我在此处可就麻烦大了……
“我与师父同来赴宴，席间他们都说这幽冥界孟婆绝美无双，原来孟婆就是惊世上神啊。”
我心陡然一紧，这声音好生熟悉。
转眸定睛一看，竟真的是风神从奈何桥另一头朝着汤池这边走了过来。
只见她一身白衣缥缈出尘，面容白皙，浑身透着清冷孤傲四个字。
她是我那在九重天上不可一世的母华师姐的徒弟。
她道是与师父一同来的，那便是母华师姐也来了……既如此，能避便先避着，若是实在避不了，这风神今日倒是撞上了枪口。
我佯装不认识她，问：“你是谁？”
风神朝我走过来，声音空灵：“惊世上神，哦不，你现在只是魔，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我勾唇笑着:“什么上神，我不过是发放忘情汤的一个老婆子罢了。”
“放汤的老婆子？”风神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汤勺再看向我，眼尾轻挑，“虽是满头白发，但你这张脸可是一点都没变样，你骗得过世人骗得过我吗？你要是不承认，我去请师父来看看？”
我笑而不语。
“瞧瞧，你曾是高高在上的惊世上神，总是笑众生痴傻不如你也就罢了，你这都堕了魔，还不改这爱笑的毛病，怎么着，如今这是在笑自己痴傻了吗？”
我扶额，堕了魔又如何，待我打开九灯便能寻回所爱，自然该笑还得笑，难不成得时刻哭着？
“曾经神魔两界都说你是三界第一绝色，在你消失之后，这三界第一绝色的位置总算是该我师父坐了，可你怎么又顶着这张脸出现了呢？”
都近千年过去了，这风神还和从前一样，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似乎是我抢走了她师父母华该有的殊荣的模样。
我挑眉，勾起了一侧的唇角:“从前我看在你是母华的徒弟，又年纪尚小不懂事，纵使你胡作非为，也权当那是任性妄为了些，不想与你计较，可你却似乎将那当成了我实力不济，是吗？”
“不是似乎，是根本！”风神轻抬了下巴，语气中带了不少狂傲之气。
“一个上神，轻易就堕了魔，你有什么能耐！这样的货色也配成为天命神尊的关门弟子？！若不是有你挡道，凭我的资质，我也是天命神尊的弟子了，怎么会是母华的徒弟！”
“口出狂言，看鞭！”月双右手搭在了腰间的金鞭之上。
我看向月双，笑道:“双儿，不急。”
月双点头，收了手，一双明媚的眼眸瞪着风神。
“瞧，你顾及着我师父在那边向阎王祝寿，是不敢拿我怎样的。”风神愈加放肆地朝我走了一步，“怎么，躲了近千年，胆子都躲小了？”
我轻抚了耳畔白发，唇边的笑越发邪气，悠悠启唇:“你忘了是谁封你为神，带你上九重天的？”
“是我具有神根，关你什么事？！”
果真是白眼狼，记忆里我这辈子养过的白眼狼就那么几个，她倒是恩将仇报最彻底的那个。
孺子不可教也，罢了。
趁她再次朝我靠近，我立即施法定住了她：“我都能让你做风神，还不能拿你怎样？”
片刻后，她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丝毫，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被惊慌取而代之。
“你想对我做什么？”
“你猜？”
“我师父就在百尺向阎王贺寿，一会儿发现我不见了，定会四处寻我，届时你藏身幽冥界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都被你发现了还瞒什么？”我依旧笑着，走向汤池边拿起长勺搅动着乌黑的忘情水，发出一阵悦耳的水声。
“你不要胡来！”风神显然是猜到了我的意图。
我亲自舀了一碗忘情水，走向她，单手送到了她唇边:“你这风神之位是我封的，自然也该由我撤了！”
她感受到冰冷的汤碗触碰到了她的下唇，满目惊恐。
“你敢！天上地下，风神只有我一个，我要是在幽冥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九重天下来的神一定会找到你，带你回去抽筋剥骨剔除神根，让你永世不得再为神！”
“是吗？”
自我堕魔那日，神根便已然不在，这风神的消息可真是不怎么灵通啊！
“你怕了？！”风神眼里又逐渐泛起得意之色，“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天兵天将在找你？”
“怕？”我笑着将汤碗里的忘情水灌进了她嘴里，“实话说，除了怕他回不来，还真没什么让我怕的了。”
话落，忘情汤已尽数进了她嘴里。
将汤碗递给月双后，我转眸轻瞥了一眼风神，她便被我施法晕倒在了地上，不过一瞬，化出了她的本貌——状如犬而人面。
“是个畜生！”月双问，“主上，她不是从人修成的神啊？”
“几千年前，她曾是狱法山上的一个小妖兽，善投，见人则笑，其名山犭军（音同灰），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
我首次去人界历劫时遇上了修炼成人身的她，见她适合‘风神’一职，便带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许多神的本原都是兽身，无非是看人身好看，便始终以人身示众生罢了。”
月双点着头:“原来是这样。”
我看了一眼地上那抹土色，对月羽道：“带去火海，扔下去。”
月羽领命而去。
月双又小声道：“主上，一会儿母华来怎么办？”
“先避一避。”
就在我刚想转身离开汤池时，远处传来声声哀嚎——我不要喝孟婆汤，我不喝孟婆汤……
我轻瞥了那处一眼，原来是鬼差押着一个白衣魂魄从远方走了过来。
“眼泪来了。”我弯唇笑着。
月双道:“好久没有不愿喝忘情水的魂了，今日总算是来了一个！”
鬼差已押解着白衣魂魄至我跟前，我打量了一眼白衣魂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死时不过二十出头。
她连连摇头满目惊恐：“孟婆，我求求你，我不想喝孟婆汤……”
两位鬼差凶神恶煞：“放肆，来了这儿岂能由你说了算！”
吓得姑娘一哆嗦，差点给我跪了下来。
“她就暂且留在我这儿，你们二位可以走了。”
俩鬼差不识规矩，对我虽未恶语相向，却丝毫不带敬畏之意：“孟婆，这恐怕不妥！”
月双蹙眉道：“你们是新来的锁魂鬼差吧，这道上哪路鬼差不知道，我家主上想留的魂，就连阎罗王都不会说个‘不’字！”
两个鬼差面面相觑，须臾，一齐对月双道：“那暂且留她在这儿，若我们回去问了上头，发现你骗我们，有你们好果子吃！”
月双重哼一声：“看我抽掉你们一层皮！”话落，蹙眉抽出了腰间的长鞭。
我伸手阻止了她，摇头轻笑:“双儿。”
月双看向我瘪了瘪嘴:“主上！他们简直是……”
“不知者不怪，再有下次，任你处置。”我依旧轻笑着。
月双规规矩矩地收好了金鞭。
鬼差离去，姑娘跪地：“小女多谢孟婆，不知我现在何去何从？”
“你权且说说，为何不愿喝这汤。”
我佯装递汤碗给她，她身子陡然后缩，看样子着实是被吓了一跳。
“我……我有一个爱了一辈子的人，我不想忘了他。”
“好一个情真意切美娇娘。”月双问，“你叫什么？”
“小女姓李，名玉香，是丞相府的千金。”
“起来吧，随我进去讲讲你的故事。”我转身走向望乡台后三百米远处的一块白玉石碑。
抬手一挥，石碑沉入地下，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浮现眼前，金色大门之上有一块鲜红如血的牌匾，上以黑墨写着遒劲刚健的“月宫”二字。
一如我曾在凡界那叱咤风的月宫的模样。
这是阎罗为了让我安心留在幽冥界而为我特意修建的宫殿。
虽不如我那凡界的月宫之宏伟庞大，可外面的装潢与里面的陈设也大致不差，无非是按照比例缩小了罢。
也对，曾经那月宫内有我成千上万的下属，而如今这月宫里就住着我们几个人，何须那么大的宫殿呢？
我领着李玉香走进了月宫，月双则留在望乡台旁为接下来的鬼魂分发孟婆汤。
待我们进入月宫之后，月宫消失在原地，白玉石碑重新浮出地面，以便掩人耳目。
见我回来了，庭院里的离河与生各自去拿九灯与那用来暂时装眼泪的小瓷瓶去了。
他们是墨战生前的贴身侍卫，在我回幽冥界后便寻来了我身边，一直在我身旁当差，不时被我派去寻找其他打开九灯的法子。
我往白石桌旁随意一坐：“坐下吧，讲讲。”
“是。”李玉香坐在了我对面。
月双突然进来了：“主上，姐姐回来了，她在放汤，让我回来伺候您。”
我点头，月双开始倒茶。
茶冒着热气，李玉香叙着过往。
“我是京城有名的四大才女之一，与萧风互相爱慕，历经磨难终成了眷属。”
说的是喜事，可她眼里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悲戚。
“后来我随他征战沙场，身中毒箭差点命丧黄泉，夫君为了救我，杀了与我们随行的狐妖，取了它的心头血……”
说到这里，我余光瞥见她的手攥得死紧，似在压制某种情绪。
“那你为什么还是死了？”月双好奇。
“狐妖被杀的时候怨气甚重，心头血被污血所染，自然没有多大用处了。”
“那萧风呢？”
“他依然是大将军，无非是死了一个爱恋他的狐妖，也死了他爱的夫人而已。”
至此，李玉香半天不说话。
“完了？”我挑眉看向她，她眼里没有丝毫泪光，但隐约可见被她刻意压制的戾气。
她点头，并将眼眸垂下：“萧风为了救我，不惜杀狐妖为我续命，如此情意，我怎么能把他给忘了？来生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拿起白玉茶杯轻抿了一口，悠悠启唇：“你不是李玉香，你就是那只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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