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真和十年,清明节,会稽东山。
大周一代良相、改革先驱谢谖迁的后人,都快死绝了。
谢长卿身着缟素,在他背后,是父亲、长兄、长嫂,还有所谓“妻子”的棺木。
“文徵,此事怨不得你,人有旦夕祸福,或许是他没这个命。可惜了谢长奭一个天才,十岁就中了举,今年放榜之后,他可是太皇太后亲点的状元。谁知道,就死在了那种地方,也是他太骄傲放纵了。”
表哥王偭拍着他的肩,含着眼泪安慰他。
谢长卿注视着那四具棺木下放到黄土中,手里攥着一个锦囊,含泪不语。
山下隐隐传来人声。
“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个谢家,一家子都死绝了,只剩下一个白痴,叫什么谢长卿,哈哈哈哈——想想他们从前,可是多么风光!”
“可不是?那个谢长奭,自己去狎妓,染上了花柳病,当晚暴毙了。谁知道第二天放榜,他居然是状元!这消息传回咱们越州,谢老爷子都气死了。可怜谢家两个媳妇,一个怀胎八月,一个怀胎七月,听了这消息,当晚急产,不巧都难产而死。要我说,这谢家啊,真是有福没处享!”
“那还不是这样?我告诉你,那谢白痴的娘子,怀胎七月生下来的,竟然还比她大嫂怀胎八月的还更大,看上去与足月的婴儿没有两样!”
“哈哈哈哈——那谢大傻子,从小就是个白痴,偏偏治病救人有一套,谁知道竟然被戴了绿头巾!白白长得一副人样子了!”
王偭是谢长卿的知心人,他看谢长卿双拳紧握,嘴唇被咬得发白,朝山下怒喝道:“说什么说!没看到谢家在办丧事吗?滚下去!听到没有!”
“罢了,王偭,我们不用管它。”
谢长卿看着那一抔黄土盖下去,仿佛把他的心也蒙上了灰尘。
“哟?是谁家公子如此厉害?胆敢在我谢家的坟地上放狠话?”
迎面走来一个吊儿郎当的俊俏公子,虽然穿着孝服,但还是看得出他里衣的锦绣花纹。
谢长卿看着眼前那人,眸光一凛。
此人正是杀害他亲兄长的凶手,谢家二公子谢长恭。
“呀,三狗啊,你怎么不去采药了?也是,人都死了,你还治谁的病啊。”
“你不过是谢家的庶子,怎么敢这般顶撞——”王偭刚想为谢长卿说几句话,谁知道山下一群人上来,把坟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元章,您还不是我谢家的人呢,不过就是表亲罢了。而且,我娘又不是王家养的,也没有早死。”
“啪——”
谢长卿扔下纸钱,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扬手给了谢长恭一个巴掌。
“你——你居然敢打我,反了你了!兄弟们,给我上,打死这个白痴!”
谢长卿看着身边那群乌合之众,朗声大笑,眼角全是讽刺的泪水。
“杀呀,然后谢家人都死绝了!”谢长卿怒视着谢长恭,一步步靠近他,像是要洞穿他的灵魂,“这里可不是汴京,有你们的靠山,可以任由你们胡来,这里是越州,王谢两家的大本营。你们敢动我试试?”
王偭知道谢长卿已经藏不住了,索性帮着他壮胆,“我王偭是越州知州的嫡子,你们敢当着我的面动他谢长卿试试?”
谢长恭自知不能硬拼,继续出言挑衅道:
“呀,我早就知道你谢长卿不是傻子,不然怎么敢报太医院的科目,还是要考太医院提举林仕楠的学生。谁不知道他林仕楠是我大周的医学天才,全国这么多人,也就你敢考。我倒想问问,你考上了没?”
谢长卿面色平静,他看着谢长恭脸上越来越高的指印,淡然说道:
“他们录了我,我放弃了。”
“什么?”
四下一阵惊呼。要知道医举可不是一般的难考,虽然没有科举难,但是医药典籍背下来,也不比儒家十三经来得少。这谢长卿好不容易考上了,居然放弃了这门清闲稳定的官职,是不是脑子真有点问题?
“我要考科举。”
王偭刚刚还沉浸在谢长卿放弃录取的惊讶中,结果他受到了更大的惊讶。
“文徵,做大夫可是你的理想啊,你十五岁就考中了医举,这是世间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怎么能这么放弃了?”
谢长卿死死地盯着谢长恭的眼,半带威胁道:
“我要为官。”
谢长恭被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吓到了,他额角青筋直跳,心神大乱。既然这小子一直在装疯卖傻,那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这谢长卿,果真城府深得很!
“好!你去做官,你连个举人都没有,做什么官?老子我已经中了举,虽然这次没考上,三年后礼部南苑一定有我的名字。可是你,谢长卿,临时改弦更张,从医科到进士科,你三年内能考中,我谢长恭这三个字,倒着写!”
“那我可拭目以待,”谢长卿轻笑道,眼角依旧寒冷,“从今以后,我和你谢长恭所谓的谢家,恩断义绝,两不相欠。家中的田产、地产、奴役、婢女、现钱,还有所有的古董字画,家具摆设,全部归你所有。而我谢长卿,只要菽白和东山上的那片书屋。”
“好!”谢长恭巴不得他说这句话,立即带着几个小厮,把谢长卿的东西从山下送了上来。
“我本就是这个想法,你们三个,把谢三狗的东西送到那个破茅屋里。不要帮他收拾,让他自己来!”
谢长卿攥紧拳头,目送着谢长恭下了山。
“文徵,文徵?”
王偭看谢长卿毫无反应,知道他气到了极点。他也为谢长卿担忧,就算谢长卿是个天才,可也没有五个月内转行就考中举人的事情。乡试在即,他谢长卿如今不过是个穷酸秀才,如何能与谢长恭抗衡?
谢长卿根本就听不见王偭的呼唤。
一个月前,汴京大相国寺。
谢长卿早就沏好了一壶茶,就等谢长奭殿试回来喝上两口。谁知他和谢长恭一道踉踉跄跄地走进厢房,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而那谢长恭呢,没良心地把谢长奭往里一推,自己又不知去哪寻欢作乐去了。
忙活了好一阵,谢长卿这才把谢长奭拽上床,捂好被子。本来他想给谢长奭灌茶醒酒的,谁知一滴水都进不去,反而洒了半床,只好作罢,去屋檐下给他煎药,希望他醒来的时候喝。
没过多久,谢长奭的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当时夜深人静,几乎整个大相国寺都被惊动了。谢长卿急急忙忙地冲进房内,迎接他的却是这样一副情形:
他最亲爱、最尊敬、最仰慕的长兄,谢氏东山堂嫡长子谢长奭,两浙路乡试的解元——四肢像脱节了一样抽搐,喉咙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混乱的音节,以十分怪异的形状紧紧缩成一团,整个身体没有一丝可容手指插入的缝隙,就像受惊了的穿山甲一样。
脖子僵硬,皮肤青紫。
他慌了,他所知道的那几种毒药的中毒反应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情况。他艰难地掰直长兄的脊柱,却搞得情况越来越糟。
那张脸,原本是病弱的文雅公子,一抬头就贴着一副诡异得青紫的狞笑。谢长卿想给他把脉,谁知那脉搏就像即将要拍在沙滩上的海浪,忽高忽低,越来越弱,最后竟在谢长卿的手里消失了。
可那尸体仍然在抽搐。
后面的事谢长卿不忍再想起。礼部贡院、庵酒店、大相国寺、刑部,这些就是谢长奭生命中最后的一个时辰经历的地方,也是谢长卿人生转折的轨迹。
“嫌犯谢长卿,年十五,两浙越州会稽人,身长六尺一寸,无须,面白,士族,属谢氏东山堂。谢长卿,你犯下人命案,你可知罪?”
“大人,小生不知。”
“来人,给我打!打到他认罪为止!”
“大人,小可按方抓药,不曾出半点纰漏,再说兄长连药都没喝下,怎么能说是小可毒杀了?”
大理寺卿侯文景嘴角一歪,那油腻的脸上多了几缕皱纹,“老子说是你就是你,这案子结了,老子就可以官升三级!你抓药,你是郎中吗?你有处方权吗?一个才考上太医院的举子,还来开药?来人,给我打!”
谢长卿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等屈辱,他怎么可能会杀了他最敬爱的长兄?他刻苦钻研医学,就是想调理好长兄谢长奭的身子,去掉他体内的毒性。那毒性在来京前已经去了大半,为何方才又复发了?这一定是有内鬼!
“住手——”
谢长卿挨了十大板之后,突然有人喊了停。
他趴在地上,只见来者是一位内侍,神神秘秘地给那狗官侯文景塞了点东西,又耳语了几句。侯文景面露难色,最后摆了摆手,示意谢家人把谢长卿拖回去。
“谢长奭一案,已经结了,就是在庵酒店狎妓,染上了花柳病,暴毙而亡。”
谢长卿苦笑,眼泪不争气地滑落。
他知道,在他不够强大之时,他无力屠龙。
好在,他手上有着证据,只要时机一到,冤案可雪。
“文徵,文徵?”
谢长卿从回忆中解脱,他看着山顶上双鹤偕飞,一上一下,雄飞雌从,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像是在自嘲道:“元章,现在就我守着谢家那十万卷书了,而今归隐东山,也只有你和菽白陪着我。”
王偭听他这么说,好是不忍,“走,我也陪你上山隐居去,咱们几个正好就差一个清净地方读书,那东山的茅庐刚刚好,听说,可是谢首相曾经读书的地方呢。谢首相少年中了探花郎,你是他的族人,应当也不会差到哪去。更何况,以你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谢家那十万卷书,你不早就倒背如流了吗?”
“还是元章懂我,多谢元章为我瞒了这么多年。”
“这有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你能考中三甲,我王偭为你卖了家产供你读书也成!”
三年后。
真和十三年三月三日,上巳节,汴京。
谢长卿拖着疲惫而兴奋的身躯,在宫墙边上的老槐树下等着。他第一个交了卷,刚考完殿试,再怎么样,他也有了进士出身的功名。
“文徵——”
王偭挥舞着双手,朝谢长卿奔来。
“怎么?考得不错啊!”
“那是!”王偭拍着谢长卿的肩道:“文徵啊,这次考试,我可用了你的思路啊。”
“哦?”谢长卿此时倒有了兴趣,故作生气道:“元章什么时候也干这种事情了?”
王偭哈哈大笑,凑近了说:“我这不叫抄袭,叫借鉴。我看你那篇《四民论》挺符合的,就拾人牙慧,用了一小段。文徵,你该不会全篇引用了吧?”
谢长卿被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自己写过一篇《四民论》。
“元章,你今日要不说,我都想不起我写过这篇。我倒是发挥平平,也就说了些正心诚意的套话空话,就看改卷的翰林学士们怎么看待了。”
“好了,闲话休提,现在我们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表哥今日就带你去好好玩上一场!走!”
“诶诶诶——”谢长卿扯住王偭的袖子,连声叫道:“你知道我是讨厌那些俗脂庸粉的,而且我也讨厌热闹,咱们要不就打两壶好酒,回大相国寺,月下落子,顺带赏花,如何?”
“恰合吾意!这回上京,你可带来了那套棋具?”
“谢家的传家宝,我当然带了。”
谢长卿跟着王偭在御街上漫步,这太平盛世,春风上国繁华,恰是他们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战场。
“小二,来你们店最好的酒!”
二人前脚刚从正店里出来,谢长卿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谢长恭!
“王偭,等着。”
“怎么?”王偭刚想发问,就被谢长卿捂住了嘴,他很快就明白过来。
方才走入庵酒店的那人,是谢长恭。
“他来汴京做什么?”
“文徵,你这回千万不能多管闲事啊,等放榜之后,取得了功名,他就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来了。”
谢长卿暂且咽下这口气,心中却一直搁着事情。且随着王偭回了大相国寺厢房,在窗下摆出榧木棋盘和黑白羊脂玉棋子,对着竹影月光落子,嗅着芍药花香下酒。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谢长卿落下最后一子,淡淡说道:“元章,这回你胜了半子。”
王偭收拾着残局,若有深意道:“文徵,你的棋艺可是整个江南数一数二的。从前我和你下,除非你有意让我赢,一般都是十步定胜负的,今日怎么下到最后,反而是我胜了半子。莫非你还在想谢长恭的事情?”
“元章既知我心,又何必多问?”
“其实啊,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了,毕竟人已经没了,现在是活着的人作数。文徵,以你的才学,一甲以内一定有你的名字,你何必为了谢长恭那种小人——”
“我只要一个天理昭昭。”
谢长卿抛下这一句话,转身寻了茶具,开始熟稔地点茶。
“许久没喝到你沏的茶了,今日有了你的茶,全汴京最好的酒也显得寡淡无味。”
“元章少抬举我。”
“嘿,”王偭凑近了些笑道:“兄弟我告诉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娶一个名门闺秀,最好攀上宰执做岳父,然后你就平步青云,到时候那谢长恭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元章也知道我的脾气,那些什么闺秀,都是锯了嘴的木头,成天想着如何压榨我们男人。要不是我不肯得罪人,我早就写篇文章骂她们了。更何况,我还年轻,再晚几年也不迟,元章倒是该操心一下终身大事。”
王偭知道谢长卿就这性格,也不说他。
“咚咚咚——”
门前多了个人影。
谢长卿鉴于长兄的悲剧,早已有了警惕,抓起一把匕首,凑到门前。
“是谁?”
“贫道城南玉清观玉清道长,特来拜会谢家三公子。”
“玉清道长?”谢长卿与王偭对视一眼,他们可没结交道观里的人。
王偭凑到谢长卿耳畔说:“文徵,这玉清道长可是哲宗皇帝跟前的红人,多年来行走皇室,汴京多少权贵都求着见他一面。玉清道长也是得道仙人,极擅卜卦星象,活了一百多岁,他卜过的卦,没一个不准的,全都应验了。如今他指名拜见你,可是折节下交。”
谢长卿暗自纳闷,“我不过谢家旁支没落的儿子,就算谢家是两浙第一大族,也不至于玉清道长亲自拜访我的地步。谢家能让玉清道长这等人拜访的,也就只有嫡系那一支。可我离嫡系,都要数上三代了。”
谢家的嫡系,正是前任首相谢谖迁那一支。谢谖迁首相一支下有一子一女,长子谢泽周,三十岁跳江而死,长女谢泽芳,正是当朝的太皇太后。
可惜,谢长卿是谢谖迁首相的庶弟谢谖达之孙,离最显赫的那一支,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家三公子,不要再躲了。”
谢长卿收起匕首,开了门。
只见眼前伫立着一位鹤发白袍的老人,手持寿桃仙鹤蟠龙拐杖,背着一个褡裢,里头不知道盛着什么东西。
“让道长久等了,小生今日科考,甚为疲惫,方才还在休息。”
“无妨无妨,贫道自阁下入京之时,便观察许久,今日趁着如此良辰美景,特来一会。不知谢公子可否赏脸,让老朽看看手相,算个八字,卜上一卦?”
“该是我问道长这话才是,道长多礼了。菽白,给道长上茶。”
谢长卿和玉清道长拖了两个蒲团对坐着。玉清看那王偭还揣着手坐在旁边,淡淡说道:“这位,能否给贫道和三公子留一些空间?”
“好,好好。”
王偭被这么一说,忙不迭地走了。
谢长卿很快就送上八字,只见那道长手捋着衣角,定定地看着纸上的八字,仰头闭目沉思,不语良久。
“如何?”
玉清道长睁开清澈的双眸,打量着谢长卿的脸,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
“你的命,实在是难说。倒是和贫道认识的一位贵人,很是契合。”
“难说?”
谢长卿听了此言不免心下一紧,他不是没有算过命,以前给他算命的都说他将太平富贵一世。江湖算命,非黑即白,非好即恶,难说是什么情形?
殊不知,自从他踏上汴京的土地起,他的命运,也许还不知连带着多少生灵的命运,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任一方大员是绰绰有余,”道长合上双手,“可位至卿相,流芳百世;也可身死名裂,万人唾弃。究竟是哪一种结局,全凭你的造化。”道长以复杂的神色直视谢长卿,留白一片沉默。
“你有一个无夫妻之实的妻子,还有一个贵不可言的妻房。”
“贵不可言?该不会是那些侯门公卿之女吧?”
“不是。”
“皇室?”
玉清道长沉下了脸,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贫道再卜一卦。”
道长取出三枚铜钱,放入龟壳之中,立时铛啷铛啷的神秘音色传来。那道长倒是气定神闲,聚精于所求之事。“啪——”地一声传来,二人聚目。
一看卦象,道长和谢长卿几乎是同时瞪圆了双眼。仅一霎间,那三枚铜钱已收入道长袖中。谢长卿则是神色大变,仿佛有一种激动下的恐慌。
是乾卦!
“你这命我览尽今人,观穷古籍也是头一回见,你呀”道长狡黠地笑着说:“是一万零一人之上!”
“道长何意?”
谢长卿饶是急了,谁知道长给他塞了一个锦囊,提起东西,晃着白蝴蝶一样的大袖子走了。
“谢公子,你本就是这名利场中人,早晚这汴京,会被你闹得天翻地覆!”
谢长卿看着他缥缈而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拆开锦囊,打开一看,却是一张泛黄的信笺。
“这是,前朝首相谢谖迁的亲笔信。”
“达弟在上,昨日犬子泽周为其妇投水而亡,独留长奭、长卿二子。社稷动摇,家门不幸,迁自保不得,且周身缠病,时日无多,恐无法抚育儿孙成立。望弟收养长奭、长卿,此为越州八百亩地契,由长孙谢长奭,一并奉上。兄迁顿首。”
“原来,我是谢首相的亲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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