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开动,打道回府,窗外景色快速倒退,云风动呆呆地看着变幻的视野,渐渐陷入了回忆中。
那还是光绪年间,他还留着狗尾巴一样的辫子,干瘦的肩膀扛着沉重的麻袋,在一群高大的成人中,显得格外刺眼。没有父母的庇佑,更没有什么家产,他不想做乞丐磕头要钱,便咬牙硬拼着做苦力。
在这些扛麻袋的人中,他是最不要命的,如果丢了工作,他很快就会饿死。偶有闲暇时光,他就一遍遍地翻看父亲留下来的旧书,诸子百家,诗词曲文。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一遍遍地看这些枯燥的文字。后来他想明白了,他的人生,需要意义,哪怕是毫无意义的意义。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由于腰伤被辞退,抱着书本躺在街边等死。甚至连等死都不安生,老少乞丐以为他是来抢地盘的,围上去把他打了一顿。
这时,忽然有一辆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打开,驾驶座上坐着一位贵妇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虽然被打得奄奄一息,但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希望在死前留下一幅美丽的视野。
那美妇喝道:“住手,滚开!”说着,随手扔了一枚银元,把那些乞丐打发了。
他看着那美妇,勉强笑了笑,气息微弱地说:“谢谢。”
美妇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打开车门,说:“进来吧。”
“喂,云风动,你想什么呢?”姬姚忽然推了他一把,“跟你说话你都没回应。”
云风动这才缓过神来,看着姬姚一双淡雅的明眸,与她母亲真的太像了。为何自古红颜偏偏多薄命,她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却陷入处处被算计的险境。
在菏泽县城的时候,刘法隆把犯人扭送到警察那里,但最终也没审出什么结果,听说前脚刚走,后脚就把人给放了,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暗箱操作,一点办法都没有。清廷虽然被推翻了,但那一片黑暗却愈加浓郁,开始最疯狂地吞噬。
云风动一怒之下,踹了几个土匪的堂口,挨个地逼问,但并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反而得罪了一大批人。三人只得匆匆离去,乘火车返回济南。
列车轰隆隆地行驶着,姬姚脸蛋微红,道:“我脸上有东西吗?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云风动怔了怔,道:“哦,走神了,抱歉啊。”
姬姚噗嗤笑了出来,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啊,终于开始懂礼貌了?”
“那当然,见到皇后,谁敢放肆。”
“去你的,你就忘不了了是吧?”
在一旁,刘法隆悠然地品着一杯清茶,慢条斯理地说:“声点,别闹腾了,直接结婚吧。”
姬姚笑骂道:“刘法隆!胡说什么啊,你这么正经的人也瞎说。”
云风动哈哈笑道:“他正经?他最花了,每次去窑子里,都要十七八个人陪着,有男有女,那是一道景观啊。”
“放屁!”刘法隆也是无奈了,“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我上次去窑子里查案,看到你在那里不知干什么呢。”
姬姚立即问道:“云风动,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监督刘警官了,还用说吗?”
“我信你才有鬼了!”姬姚白了他一眼。
刘法隆笑了一声,说:“你这撒谎也得靠点谱,咱们之前谁也不认识谁好吧?我查案……”
“还钱就说还钱,还查案,当我们是傻子啊。你到窑子里,次次都赊账,满城的人都知道。”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是洁身自好,倒是你这市井混混,你敢说你没逛过?”
“什么叫逛啊,那叫长见识,我是以一种非常崇高非常纯洁的心理前去开拓视野,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有钱还不用给钱,我有这心也没这资金啊。”
“停停停!”姬姚简直无奈,“我看这话题就走不出窑子了,你们俩这德行!”
“我的品德是毋庸置疑的!别把我跟这子混一块!”刘法隆苦笑道,“他能力还不错,品质实在是不敢苟同。”
云风动笑着摇摇头,道:“你能力不行就说能力不行,别再玷污品德两个字了。”
刘法隆心中微动,好奇地问道:“话说,云风动,你这一身所谓的本事,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云风动拍了拍胸脯,道:“天赋,懂不懂?这就是天降大任于我,星宿下凡,神仙转世。”
刘法隆顿时无语,道:“你这脸皮,撕下来就是万里长城。”
说说笑笑中,云风动又想起了当年的事。当时,他刚进车门,那美妇忽然掏出一把刀,他吓了一跳,立时感觉一股疾风掠过,他的辫子瞬间被切掉了,他根本没看清美妇是如何出手的。
他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死罪啊!”
美妇淡淡地说:“你怕死吗?”
“我不怕死!”他确实不怕,因为他本来就快死了。
美妇微微笑了笑,拿出纸巾帮他把脸擦干净,然后又递给他纱布和药膏,道:“把伤口处理好,免得化脓。”
“谢谢你!”他感动得都快哭了,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关心过他了,便是此时立刻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现在不是康熙乾隆那会儿了,清廷这艘大船,已经快沉没了,时移世易,要懂得随势而动,明白吗?”
他呆呆地点点头,说:“哦,明白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抱着这些破旧的书呢?如果卖了换钱,多少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他怔了怔,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道:“我不知道,我不想卖,我做错了吗?”
美妇微微笑了笑,说:“你没做错,无论天下怎么变,很多东西还是值得死守的。”
“姐姐,你为什么救我?”他忽然开口道。
美妇噗嗤笑了出来,说:“你这孩子,嘴倒是挺甜。为什么救你,阿姨发善心不行吗?”说着,她拿出一袋银元,“拿去吧,应该足够你长大成人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颤抖着伸出手,犹豫片刻,又收了回去,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想要钱,我想跟着你。”
美妇怔了怔,笑道:“跟着我?为什么想跟着我?”
“因为你人美心好有本事。”
如果这话是出自一个成年男人,美妇只当做奉承之语,可出自一个孩之口,虽也有讨好之意,但听着就格外顺耳。
她莞尔一笑,道:“你如果想跟着我,就得通过测验,测验非常难,很可能就死在中途了,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我愿意,只要能跟着你,我什么都愿意!”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话,云风动都有点想笑,真是童言无忌,单纯的少年时光啊。
“你傻笑什么呢?是不是又幻想着去那种地方了?”姬姚翻了个白眼。
“哪有的事,我的幻想就像我的人品,单纯而美丽。”云风动一本正经地说。
“给我个盆,我快吐出来了。”刘法隆对这厚脸皮也是无奈了。
姬姚笑着摇摇头,说:“云风动,你是怎么做到,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的?不怕一个雷劈下来吗?”
阳光的照拂下,姬姚白皙的肌肤透着晶莹,微甜的笑容宛如初春的东风,紫葡萄般的眸子仿佛一汪破冰而出的山泉水,瞬间将他的身心融化了。
当年的他,也是一根筋,按着美妇的指示,来到济南南部山区,爬到一座险峰上,寻找美妇预先放置的银元。他苦苦找了半天,最后发现这银元竟然镶嵌在崖壁上,四周响泉飞瀑,站都站不稳。
他咬了咬牙,趴在崖壁上,一点点向上爬,然而还没爬几步,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如此再三,摔得他遍体鳞伤,鼻青脸肿。但他上了这股劲,就不肯轻易放弃。终于,他成功地爬到了接近银元的位置,可此时一块石头突然松动,他猛然掉了下去。
这时,一道飘逸的人影在他身边闪过,提溜着他离开崖壁,顺手把银元取走了。他只觉耳边疾风飕飕,淡雅的清香涌入鼻息,满眼都是那美妇的灵动身姿。
“看来,我失败了。”他沮丧地说。
美妇笑了笑,说:“以后记得叫我师父,我会教导你,你不必跪拜磕头,只要谦恭勤奋就好。”
一缕斜阳穿透山谷,为崖壁镀了一层金,他惊喜得脑袋一片空白,只觉眼前仿佛站着一位仙女,拯救他即将毁灭的一生。
“咳咳,不是我故意打岔。”刘法隆打趣道,“别相互盯着了,脖子不累么?回去办个婚礼算了。”
两人这才缓过神来,都有点不好意思。云风动笑道:“刘警官,你要是和你那些伴侣都举办婚礼,可以养活整个济南的婚庆行业。”
“到时候我家也要开家婚庆店,刘警官可得照顾哦。”姬姚果断补了一句。
刘法隆哭笑不得地说:“得得得,惹不起你们。”
这时,一个人缓缓走过来,又缓缓离开,云淡风轻地经过三人的座位,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然而他们,瞬间全傻眼了。
竟然是令狐知秋!
刘法隆警惕地握住腰间的配枪,恼火地说:“这老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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