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巫影堡49
虽是隔着一层面纱,那女子似乎亦察觉到有人在注意她,微微带着一份羞意,却也并不见她嗔怪,将头脸一侧,鞭策健驴,蹄声加快,越过孔孤寒径往前面而去。
孔孤寒不禁朝她背后又投过一瞥,却见这年轻女子背负着一只琵琶。这琵琶浑身乌黑晶亮,不像是木类所制,倒象是用生铁铸成。
孔孤寒心里不由痴痴暗想,琵琶乃是乐器,都由木材制成,那女子这铁琵琶却该如何抚弄,怕也是个用来砸人的家伙。难道她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中人?
孔孤寒如此消消停停一路逛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慢慢回到客栈。却见这家客栈外面店堂设有酒肆,孔孤寒将就在那里胡乱用了些晚膳,这才回到后面客房洗脚安歇。
谁知才进得自己家房中,门帘掀处,店小二却含笑走进房来,哈腰一礼,道:“客官是否感到寂寞……”
孔孤寒有些吃惊,心想我自寂不寂寞却关你甚事,那店小二却笑嘻嘻道:“小店里有位姑娘……”孔孤寒一听,却当这小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莫不是要给自己引个粉头来?孔孤寒正欲挥手打发了他去,却见这店小二还在往下说道:“小店中有一位姑娘,自称弹得一手好琵琶,托我来问公子是否有雅兴听她献弹几曲?”
孔孤寒哪有闲心听琴赏曲,正欲摆手将这小二打发开去,忽然想到白天街上看到的一幕,心念一动,试探地问道:“店家,你所指的那姑娘,是否一身穿红裙衣,骑黑驴,背负一只铁琵琶的年轻女子?”店小二听了,不由得一怔,旋即连连点头道:“不错,正是……客官如何知道得这等清楚……”
孔孤寒道:“若是那位姑娘,就烦你请她过来弹一曲也无妨。”
店小二唯唯诺诺,点头哈腰退下。门帘关上,孔孤寒才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没事找事听什么琵琶?也不知那骑着俊驴的姑娘在哪一点上打动了自己,竟是如此的挥之不去。
正东想西想不得要领,却见门帘再度掀起,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当之声,那身穿红裙的年轻女子已经脸含笑意,抱着琵琶走将进来。
孔孤寒见她与自己年龄似相仿佛,摘去了面纱之后的一张俏脸荡魂落魄,举止落落大方,神情不卑不亢,全无一般小家碧玉的扭捏作态。
孔孤寒见她来得好快,略略一惊,却见这女子已经放下琵琶,对孔孤寒裣衽致礼道:“店家说相公唤贱妾来此;贱妾不敢稍有耽误,即刻就来了。却是有扰相公清静。”
孔孤寒如今已有悔意,倒让她弄得手忙脚乱,脸上一条条发热,笨手笨脚回了一礼,指着旁边椅子道:“姑娘请坐。”转身高叫小二奉茶。
这姑娘怀抱琵琶,侧身坐下,一口悦耳的北方口音,自称姓杨名杏,孔孤寒也慌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却听得这董姑娘道:“贱妾沦落天涯,卖唱为生,虽然置身风尘,但自信两眼尚能识人,小相公英华内藏,器宇轩昂,必是一位非常人物,但不知何以面现忧戚之状,让贱妾弹两首琵琶为小相公排忧解愁,但愿小相公不以鄙陋视之。”
孔孤寒又是小小吃了一惊,想必这些日子自己忧思过多,竟将那心事一直写在脸上,却不正是少不更事,全无城府的样子?欲要成为一代武学宗师,自己似乎还差着老长一截。
那董姑娘见孔孤寒未置可否,想是允了,当下脸色转为凝重,竖起琵琶,先用左手扭动弦柱,调整弦音,接着素手轻拨,忽上忽下,朱唇轻启。这姑娘弹得好,唱得更好。正是“今仇古恨人丝竹,一曲凉州无限情”。
只可惜孔孤寒自幼遭逢不幸,身世飘零,自家遭灭门之劫十六年来,都是居深山重嶂之处。目中所视,耳中所听,无非是些秋露寒霜,鸟啼虫鸣,对于乐曲之道,完全是个门外汉。只觉得这姑娘轻拢漫燃,声声低吟,竟中珠圆玉润,琴音绕萧。
却不知那抚弄音乐之人,对于有人欣赏还是无人欣赏,一向最为敏感。一曲既终,董姑娘已知这孔孤寒不是此道中人,却也不好作恼,缓缓将琵琶放下,盈盈一礼,道:“贱妾观小相公无甚情绪,莫非靡靡之音,有辱相公尊耳?”
孔孤寒给这董姑娘一语道破,心下想,人家姑娘竭尽全力讨我的好,不想竟是对牛弹琴,让自己大煞了风景,心下甚是不安,忙宽慰道:“姑娘一曲,真个人间绝响,小生为之心折……但小生有所不解者:姑娘此曲,依小生听来,竟是音律悲壮凄凉,莫非身世有难言之痛,欲求一臂之助?”
这孔孤寒自是因为忽略了对方的技艺,一时语塞,胡乱拣些好话来说,哪知歪打正着,几句话竟说得董姑娘脸色惨变,泪水簌簌而下,继后低声呜咽起来。
孔孤寒见了,不知自己傻头傻脑,又犯了这姑娘哪门子忌讳,只见她两腮若雨洗梨花,一副凄楚之状,不由得手足无措,道:“董姑娘,小生无心说出此话,绝无其他含意,姑娘千万不能见怪。”
这董姑娘闻言,拭去脸上泪水,道:“公子,贱妾虽然与公子萍水相逢,但一双眼睛尚能识人,公子身佩长剑,睥睨江湖,傲而不骄之色,有与人不同之处,能否见告贱妾,相公此来何干,师承何门?”
孔孤寒略一迟疑,进而想自己出师已两年,原有的大仇已报,虽是又添了新仇,以自己的三脚猫本事,那嵩承王根本未放在眼里。如今若是躲躲闪闪已怕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以嵩承王的本事,若是要除去他孔孤寒,怕也只当如捏死一只蚊子一般。至于自己的师承渊源,似乎更无隐匿的必要。于是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姓氏及师父名字告与了这姑娘,其中那些牵涉的人物事件,谅她也不会知道。
却不料这董姑娘却接口道:“相公原来是‘金刀孔楚’之后,卞穆梵老前辈高足,贱妾却是失敬了。”
孔孤寒听她说出二字,自忖道:“这个手抱琵琶的卖唱女子,武林中事,倒是知道得不少,我虽然说出了家父名字,却未曾加上他的江湖名号,看来她自称听过我师父卞穆梵之名也是真的。”于是站起来重新施礼道:“董姑娘如此熟知武林掌故,必不是泛泛之辈,不知姑娘有何来历,还望见告。”
那董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孔小侠乃武林侠义门中弟子,既承见问,贱妾不妨在小侠面前一吐心头之痛。”
孔孤寒听到此话,不禁肃然整容,端坐而听,又叫店家送来些酒肉,与这董姑娘对坐把盏,娓娓细谈。
在这孤灯明灭,烛影摇红之中,董姑娘婉转而低沉地向孔孤寒说出了自己一段惨痛的往事。
原来,董姑娘从湖北来,她的父亲董梦柳仲有“快刀镇一方”之称,在长江以北也算得上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世居湖北宜昌,开设有一家“镇山镖局”。
在父亲镖局走动的川、晋、秦、陇等地,崇山峻岭之处很多,也是绿林剪径之徒时常出没之处。
有一次,她父亲押了一批份量相当沉重的红货镖银,突然遇到了剪径的盗贼。
一般说来,她父亲由于这一行职业的需要,一向是仗义疏财,广交朋友,走镖之时,但凡镖银上插有“镇山镖局”
旗帜的,江北一带的绿林之徒多半都要卖个人情,凡“镇山镖局”的镖货,绝不下手行劫。
可是,父亲那一次走镖遇上的是一股从秦岭九指山窜来的强盗,匪首叫吕开金,是个新出道的人物,不知天高地厚,二话不说就来打劫镖货。
“快刀镇一方”董梦柳仲与盗匪交上了手,不多几个回合,匪首吕开金就落了下风。突然,董梦柳仲刀走一式“气贯长虹”,那吕开金身上挨了一刀,自知不敌,败阵下来,临走时,指着董梦柳仲道:“十年之内,必报此仇。”
董梦柳仲闻言,只当是对方败落后的遮丑之言,并不以为意,更没有想到除恶务尽,要他性命。
但此匪首吕开金却是言之在心,一战败落后,即遣散了所有喽罗,独自一人来到江湖,寻访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一心要思报此仇。
有志者,事竟成。这吕开金的这番寻访竟遂了心愿,在傅云山找到一位前辈高手,即“傅极门”的华松云大师。
吕开金巧言令色,得到华松云大师同情,立即投入“傅极门”下,十年过去,果然武技大进。
十年一到,为了要报此一箭之仇,吕开金别师下山,找来湖北宜昌“镇山镖局”。不巧这时“快刀镇一方”董梦柳仲已去世一年,只下董梦柳、董梦飞两个女儿。这董梦飞就是弹琵琶的董姑娘。
董梦飞之姐董梦柳已婚,父亲一死,家中无男人,“镇山镖局”就由她姐夫王定阳当家。镖局的生意一落千丈,渐渐也只能勉强糊口,而此时董梦飞尚未嫁人。
这吕开金心狠手辣,找个月黑风高之夜扑进“镇山镖局”,几个回合之下,董姑娘的姐夫王定阳就毕命于吕开金剑下。然后,这匪徒将董姑娘的姐姐董梦柳一掌击昏。可怜“镇山镖局”男女老幼一十九口,全被吕开金重手震死,只有董梦飞侥幸逃出“镇山镖局”。
吕开金血洗镖局之后还不肯罢休,纵起一把火,将“镇山镖局”烧了个干干净净,方才杨长而去。江湖上从此不复有“镇山镖局”存在。
董梦飞遭此惨变,痛不欲生,矢志要报此灭门的血海之仇。
她变卖了父亲留下的田地家产,将所有的财产作为盘缠钱,流落江湖,一方面察访仇家踪迹,一方面寻师学艺,或寻一位可以帮她报得大仇的高手。
终于,她得以投身到广东“无定精舍”门下,作了无定门宁慧大师的女弟子。
宁慧大师得知了董梦飞的遭遇后十分同情,精心传授她武艺,让她能有朝一日去寻得仇人,了断自己的血海深仇。
宁慧大师除了传授她刀剑拳掌、轻功等各门功夫外,又以昔年自己游侠江湖各地,一手“铁琵琶”秘门绝技传授于她。
技成后,董梦飞即别师下山,背负铁琵琶,扮装成一个风尘卖唱女子,历江湖各地寻访仇人。
不久,她探听出那吕开金早已远遁云傅,投入当地“傅极门”。同时,她还得到消息:吕开金已易名为“刘跃林”,以“黑蛟”的绰号出没于金沙江,元江、澜沧江、傅盘江各条水道,剪径劫掳、杀害无辜。
董梦飞获悉了这一消息,立即追踪而来,从水道船家身上,得知“黑蛟”最近曾与一位少年斗剑栽了跟头。
她向船家问明了击败“黑蛟”的那个少年的外表特征,随后就在这大街上,与孔孤寒不期而遇。
她见孔孤寒与船家所描述的少年壮士特征有几份相符,才暗地跟踪到他的客栈,毛遂自荐,以卖唱身份,作为进身之阶,方始结识了孔孤寒。
正是“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这段往事使孔孤寒听得柔肠九转,大起戚戚之心,禁不住胸腔热血沸腾。原来自己与董姑娘同为天涯沦落人,各有其惨痛的家世和个人经历,不由得愁眉转动,两眼现出薄薄的泪光。
董姑娘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副黯然伤神的样子使她微感诧异,道:“孔小侠,不知小妹什么话说错了?”
孔孤寒凄然一笑,遂也将自己的身世款款告诉于她。二人皆唏嘘不已,不知不觉,二人的手就已拉在一起。
孔孤寒发觉之后,腾地一阵脸红,想要抽回那手,那董姑娘却顺势倒在孔孤寒怀里,两只莲藕般的胳膊紧搂着孔孤寒的脖子,一双纤纤玉手不住抚弄着孔孤寒的头发。
孔孤寒一时不知所措,笨拙地搂着董梦飞,心狂跳不已,低声道:“董姑娘……”
董梦飞将手伸出,捂住孔孤寒的嘴,柔声道:“寒哥哥,小妹活到一十八岁,还从未遇上过可心的情郎,如寒哥哥不嫌……”
孔孤寒轻轻拿开姑娘的手,低头说道:“董姑娘错会了小生的意思,你我皆有深仇大恨在身,此番邂逅相遇,同病相怜,自是心中隐痛一吐为快,本是未及它想,此番一来,却不是显得小生有趁火打劫,乘人之危的嫌疑?”
董梦飞听言不觉委屈,想自己一片真情却受此冷落,凄声道:“相公怎地如此说,此番说来,岂不是怪小妹投怀送抱,乃一没皮没脸轻薄女子?其实,小妹乔妆打扮流落江湖,卖唱是假,寻仇是真,虽是虚渡了十八个年头,却是从未挨近过男子的肌肤,相公信亦可,不信亦可,小妹一片至诚,上天可鉴。”说毕眼泪泫然,竟已哭成一个泪人。
董梦飞此番话,纵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能不为之感动。更何况此情触动了孔孤寒的痛处,想这董姑娘与自己一般无二,都是生遭灭门惨祸,流落江湖,形单影只,举目无亲,普天之下,告救无门。二人本该涸辙之鲋相沫以濡,不该拿话伤她。
这董梦飞一双莹莹的泪眼,孔孤寒“灯火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觉那董梦飞在深夜孤灯之下,越发可怜可爱,那少女清幽幽兰花般的体香,不时刺激着孔孤寒,情不自禁,将董梦飞搂在怀里,在那温香玉软之下,孔孤寒更是心旌摇荡,不能自持。
董姑娘在孔孤寒怀中半仰着头,将一张渴望的樱桃小口凑将上来,柔声道:“小妹一见寒哥哥,便已心身属之,寒哥哥……”孔孤寒听言心下感动不已,转而又有些犹豫,道:“小生肩负家国深仇,虽是武艺低微,势孤力单,却是肝脑涂地,也要报此大仇,眼下却是活一日算一日,姑娘却休要将终身轻付与我,恐怕小生不得不辜负姑娘一番深情。”
董梦飞惨然一笑,道:“相公此话差矣。从那刘跃林屠我镇山镖局满门,击杀姐夫,小妹自觉已是死了的人了!只求此生报得大仇,也可安心下地,追寻姐姐,哪里还敢向往许多?小妹苟延残喘,却幸遇寒哥哥这一知已,此生即使为公子执镫牵马,终生做个丫环也是心甘情愿。”
孔孤寒听此惨痛之语,早已唏嘘不已,两只同命鸟相拥而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孤寒止住了悲泣,他抬起董梦飞梨花般的泪容,爱怜地看着她,董梦飞轻轻为孔孤寒解开衣服,二人相拥而卧。
却说这孔孤寒与董梦飞姑娘邂逅相逢,皆觉神清气爽,五行腠理皆通。须知人心若有忧结,须得渲泻,而对于遭逢惨痛之人说来,男女之情无疑是一剂止痛的良药。
次日一早,孔孤寒醒来,却见董梦飞早已起床,身穿红色裙衣,笑盈盈坐在床前,已是一脸庄重,昨夜之事,竟似根本没有发生。孔孤寒正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话来冲那份尴尬,董梦飞已在笑盈盈对自己说话了:“寒哥哥,今日我们去剑川走一遭如何?
(本章完)
&/di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