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夜,新郑大都一片死寂。
两个青衣小帽的人急急沿街而行。只有商店酒楼透出灯光,偶尔掠面而过,这才照亮两个年轻人的面孔。
走在前面的身材细挑,袅袅有女人之态,两颊娟秀,桃色匀面,唇若涂丹,星眸黛眉。后面紧随着的,虽然容貌俊俏,但形体粗壮,浑身透出孔武之气。百姓家家关门闭户,偶有人经过长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或是行商坐贾之人,或是高车显宦之辈,亡国之都,闲人岂敢夜行?
两双悄然踢踏而行的脚步声,忽然产生了回音:耳畔传来时轻时重的步履声,似乎胶泥一般,紧随他们。前面的人星眸一闪,低语道:“有人!”
身后的人轻轻地“哼”了一声,顺手就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二人似有默契,闪身就消失在一条小巷之中。
新郑,他们太熟悉了,生于斯,长于斯,闭着眼睛都能穿街入巷。王妈的短墙破败的后院,吕爹的屋后角的小块菜地,玩伴张三哥的茅草屋。二人轻轻巧巧地钻进去,又溜出来,直到后面没有了任何声息,这才相对着微微一笑。
再转过几条大街,就是张才的家了。
忽然,前面的人星眸又一闪:“黔首!”
后面的人一展眼,果然,巷口有三个青帕缠头的大汉。这无疑是秦国人。看来,他们志在必得。二人缩身转向别路。
等他们终于到达张才家的附近时,全身已是热汗淋漓。这是条小街,阒无一人。张才的屋檐下,黑黝黝的。前面的人示意后面的人停在暗处,自个儿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张才的木门前,静听一会,这才轻轻用手指扣门。
重两下,轻一下,这是暗号。
奇怪的是,木门却呀地一声自个打开了一条缝。星眸闪身而入,轻轻地掩上大门。就在他大意地这一刻,立即有人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双手又被控制,他叫不出一声来,气就在喉管里打转,憋闷异常。
里面的人迅即将他拖到内屋,有灯光闪闪地亮起来。脖子稍稍松动了一些。他一看:“糟了,是黔首!”
黔首是外人对秦人蔑称。秦人一般都用黑帕缠头,也自叫黔首。
勒他脖子的人嘿嘿一笑:“是个娘们!”
里屋、门后、过道还有好几个黔首。里屋的一个似是头目,喝道:“你们不说是张良么?怎么是个娘们儿?”
旁边的人怪笑道:“娘们儿不正好,我们这多天饥渴得很!”
张良认识这个头目,名叫李时。这才细看屋内,黄土地上躺着张才的早已僵硬的尸体,还有他的娘和爹,一个在壁边,一个在床上,都早已魂归西天。看来,今夜是难免一死了。
张良,祖先五代人在韩国为相,他的祖父张开地历任韩昭王、韩惠王、襄哀王三朝宰相,父亲张平亦曾相韩釐王和桓惠王。他生不逢时,本来可以继承父辈的事业,为韩国一展雄才,但秦军步步紧逼,日益蚕食韩国的土地,而今,秦国又大军压境,要迫使韩王安屈服投降。
张良,虽只有十九岁出头,但作为张家的长子,便义不容辞地举起了抗秦的大旗。他和他的弟弟张诚,就是暗中守在门外的那个年轻人,暗地里组织起了一支志在报韩的队伍,与强秦的黔首们抗衡。
今夜,他是来和张才商量暗杀黔首行动的,以期阻止黔首在新郑的横行,鼓动起韩人,拒绝韩王安的屈膝投降,誓与韩国同存亡。
守在门外暗处的张诚,比他哥张良还要紧张,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视着黑黑的屋檐,见到张良进门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也不见张良和张才出来,暗叫不好。以他的经验,黔首必定早已守候在张才的家里了。张才也必定凶多吉少。
因此,他立刻转移到屋后,摸着张才家的院墙,欲耸身跃入。
双手刚刚够着墙沿,猛然间,一条粗壮的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这是制服人的惯用的手法。他从越来越紧的胳膊中深吸一口气,迸出一声:”哼!“
忽然间,勒住他脖子的胳膊放松了。
有人轻声问道:”你是张诚哥?“
他急忙轻声道:“不是我,是谁?”
对方道:“我们在这里等你们半天了。门前千万去不得!”
张诚道:“我哥刚才进屋去了。”
对方大惊道:“大哥怎么这样大意?我们全家就剩我们两弟兄了,都被黔首杀害了!”
张诚只叫得一声苦:“杀进去,救出我哥!”
这两兄弟,大的叫张能,小的叫张力,是张才的两个弟弟。适才,黔首突然袭击了他们家,幸得他们两兄弟在后院练刀,方得幸免于难。
两兄弟听得张良大哥有难,齐声道:“杀进去!”
正待越墙而入,一道灯光从他们家的破窗里透出来。而一阵管弦声仿佛伴奏似地,从邻近的一座楼房里传过来。
这是一所颇为富丽堂皇的住宅,大门前,两侧石狮雄踞,栓马桩、下马石井然排列。
入得门来,影壁绚丽高大。转过影壁,一座殿堂似的房屋,雕梁画栋,檐牙高啄。
大厅内,正香烟缭绕,歌舞管弦,轻拢慢捻,音韵悠扬。
原来,这家正在举行家宴。倘到大门外仰头而望,便会看到赫赫两个大字:吕宅。新郑没有人不知道,这吕宅乃是秦国前丞相吕不韦的旧邸。
吕不韦,原本是阳翟的大商贾。阳翟,从新郑往西南去不远。
有一天,他经商至赵都邯郸,见到在赵国做质子的异人。这异人是秦国太子安国君的一个儿子,他的母亲不得宠。自从到秦国到了人质,便一直财用不饶,处境十分困窘。
但吕不韦一见,便生出一套连环计。暗道:“这是奇货呀,可以囤积居奇!”于是,去拜见异人。侃然而道:“我能光大你的门面!”
异人笑道:“你还是光大你自家的门面吧!”
吕不韦道:“你有所不知,我的门待你的门而光大。”
异人心知他所说的意思了,就引进内室,让座奉茶,两人深谈。
吕不韦说:“秦王老了。太子爱华阳夫人,夫人无子。你的兄弟二十余人,只有子傒有承国的希望,又有士仓这个人辅佐他。你不是太子安国君喜爱的儿子,久为人质在诸侯。太子即位,你就不得争为嫡嗣了。”
嫡子才能继承王位。
异人说:“那么,怎么办呢?”
吕不韦道:“能争立嫡嗣的人,独有华阳夫人。我虽不富裕,如果你应许,我将拿出千金替你到秦国活动活动,立你为嫡嗣。”
异人道:“如果你的计划能够实现,我将和你共同享有秦国。”
于是,吕不韦就送给异人五百金,令他广泛交结宾客,又花五百金买了许多奇物玩好,西入秦国。先见到华阳夫人姐姐,通过华阳夫人的姐姐,把奇物献给华阳夫人,经过一番活动和争取,终于劝说秦国的太子安国君,许立异人为嫡子。
一计得逞,另一计也马上得以实施。
吕不韦娶了一个赵国邯郸的美女,知她已经怀孕,就把异人请过来喝酒。异人一见这个美人,顿生爱慕,向吕不韦要这个美人,吕不韦假装发怒,但后来还是把美人送给了异人。不多久,这美人就生下了嬴政,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秦始皇。
不用多说,异人回国后,接继他的父亲安国君孝文王,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秦国的庄襄王,但仅仅三年,异人就亡故,嬴政便坐上秦国的王位。
这一年,秦王嬴政才十三岁。主政的当然是吕不韦了。吕不韦一旦大权在握,就把他的旧业大肆发展,新郑就是他投资的重点。一时之间,吕氏店铺商行满城都是,秦货充斥市场。
谁知,乐极生悲,到了秦王嬴政在位的第十二年,秦王嬴政给了吕不韦一杯毒酒,让他命归黄泉。吕不韦死后不久,新郑街上的吕氏商铺,一时之间,纷纷改换门庭,变成了秦国另一批人的店铺。
独有吕不韦的旧宅幸存下来,勉力支撑着昔日的风光。
这家的主人吕不平是吕不韦的亲弟弟。看到吕氏产业一天天被秦国派人来接收,他只剩下三个铺面,但秦人仍然一刻也不让他轻松,今天有人来要钱,明天有人来要货,他左支右绌。刚才,就来了三个黔首,说是秦军粮草不继,要他想想办法。要在前两年,这些黔首见了他,就像见了吕不韦,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这些头缠青帕的秦人,像个黑头鬼,说变脸就变脸。酒醉饱饭之后不说,还要这要那的,随手拿走了他不少的东西。黔首一走,他便叫奏乐,能得快乐且快乐!
正自怡然消遣之时,忽然门外匆匆跑进一个仆役,吕不平一惊,手一挥,歌舞立时停止,参加宴乐的人无声而退。吕不平整整绒冠,将一把长须捋一捋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役人道:“门外有黔首要见您!”
“又是黔首!这些秦人间谍,好不奈烦!”吕不平说过,马上缓和起来,“叫他进来!”
不一会,从外走进两个人来,前面的一个青幞头,蓝绢长袍,稍长的面孔,宽眉大眼,嘴唇却薄如刀片,颔须如鼠,幞帽略为秦人变种,袍服倒是楚装。
一发声,果然是楚音:“拜见太公。”来人稍稍拱手,“深夜来此,有一事要请教。”
吕不平动动蓬松似茅的老人眉,眼光从下垂的浓眉中冷冷射出:“这不是李掌柜吗?
心里骂一句:“不就是李斯手下的一个仆役嘛,充当秦国的坐探嘛,来我新郑作威作福!”
口里换了一种轻蔑的语调:“您是盐店的大老板嘛,常来常往的,说什么客气话呀!”
李掌柜立马变了脸,头向天看,语如寒风扑面:“有一件东西要你辨认!”说着,掏出一块玉佩,站在李掌柜身后的人立即接过玉佩,大步上前,交给吕不平。
吕不平初是疑惑,待到把玉佩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背后就惊出冷汗来。
这玉佩,他太熟悉了,这不是他吕不平送给张良的吗?怎么会到了李掌柜这个屠夫手里?张良肯定出了事。先稳稳心神,这才说:“我见过!”
李掌柜凶凶地哼了一声道:“那好!你认识弓长子这个人吗?”
吕不平心里又是一惊:“弓长子?”略一琢磨,“对了,这不就是张良么!弓长合起来,不就是一个‘张’字,分明是说张家之子。”便显出漫不经意地道:“知道。”
李掌柜怪笑一声道:“好极了!一个小女子,自称是吕家的仆役,深更半夜去讨账,奇得很!”
到了这时,吕不平反而平静下来,他心里全明白了,张良不知何故露了本相,于是哈哈笑道:“欠账人约了还账的时间,又有什么办法?李掌柜今天不也是深夜到我家里来,还要吃人似的!”
李掌柜绷紧脸皮:“你哄小孩么?一个小女子,怎么会去讨账?”
吕不平放缓声调:“我这个家人长得像个小女子,却是个男孩,连李掌柜也看不出来!”语含叽嘲。
李掌柜正在一楞间,门外喘吁吁地、踉踉跄跄奔进一个黔首来,满头满脸和全身都是鲜血,一看到李掌柜,就是扑地一声倒地,用手指着门外,连声道:“张、张、张……”话没说完,就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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