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熙熙攘攘的人流渐渐散去,繁华的集市显出几分萧条。补锅匠的活儿接近尾声,贺重明远远望着,一种敬意在明亮的眸子中闪现。
身旁那一叠旧锅都打上铁补丁后,锅主们的满意让老匠人格外高兴,他将瓦盆里的铜钱往怀里一倒,冲围观的小孩做个鬼脸:“唉,酒虫爬喉咙了,明天再来吧。”他站起来,由一个技艺高超的民间工匠变成一个形容猥琐的糟老头。
老头干瘦、跛脚、驼背、双眼浑浊,相貌极尽平庸。贺重明惊异于这位弓腰驼背的补锅匠能将如此平凡的糊口技艺玩出绝妙韵律,这种似曾相识的韵律节奏应证着某种他尚不敢贸然确认的深奥内涵。师傅说过,越是那些简而又简的起手架势,越蕴含着拳学至理,惟有悟出其中精奥的智者,才能直达得心应手之境。
贺重明忘乎身外,沉浸在武学的探索中。
老人正拾掇补锅,两个身束短打绸衫的年轻人耀武扬威挤过人群,老人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铜钱:“还是80文?今天生意不好,能不能少点?”
“老家伙,忠义堂对你够客气了!江堂主的规矩,谁敢破例?”年轻人说着,劈手夺过铜钱,数出80枚,将剩余几枚随手一扔,转身便走。
人群虽众,尽皆无言,贺重明见得这种不平之事,忍不住道:“回来!”
那两人闻声一震,转身看到贺重明,见他孤身一人,顿时露出凶相:“你叫我们?”
贺重明不动声色的放出气势:“捡起来!”两人悚然一惊,瞠视片刻,气为之摄,情不自禁俯身拾起地上几枚小钱,放到老人手上,直到贺重明挥挥手,他们才急步而去。
仿佛有瘟疫在贺重明身上蔓延,围观人群无声散开。老人捧着那把铜钱,伤心道:“今天的酒没得喝了!”半天辛苦,就为杜康解忧,这是贫穷中最后一点乐趣。贺重明见不得这种伤心,便道:“我虽不富,口袋中还有几文钱。我能请您老人家小酌几杯吗?”
惊喜在老人浑浊眸子中闪动:“有人请酒,我求之不得。只是……无功不受禄,年轻人为何请我喝酒?”
贺重明拱手道:“您这手技艺令在下叹为观止,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
小老头偏着脑袋,浑圆的鼠眼打量着衣着简朴的贺重明:“年轻人太客气了,一个补锅匠有什么姓名?别人都叫我高驼子,你怎么叫都行。”他四周看看,“你在大街上公然请客,对面那些爷们恐怕不会高兴,为你着想,我们躲到蛤蟆滩去喝吧,那儿清静。”
两只鸡啃得只剩骨头,一坛酒耗去大半,贺重明和高驼子均有微醺之意。
高驼子斜醉眼瞅着烟雾弥漫的英灵祠:“人家都在那边顶礼膜拜,你却在这里陪糟老头子喝酒,年轻人,你不怕得罪擎天一剑江威霆吗?”
贺重明哼了一声:“当年的莲花淀究竟发生过什么,现在几乎没人知道了。生前受屈,死后尊荣,冤魂有知,大概在地下哭得愁云惨雾呢。我最瞧不起执大义以绳天下者——与其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还不如喝个昏天黑地。来,干杯!”
高驼子仰头一倾,酒尽入腹:“起码三年没喝得这样尽兴了。小伙子,你是好人!既然你是好人,我就不能看着你为我遭罪。别人尚未留意,你趁早走吧。”
贺重明将蚕豆嚼得嘎嘣嘎嘣直响:“哈哈,我遭罪?您大概不知道,要我遭罪,任何人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即便是忠义堂也一样!”
“但忠义堂更加可怕!”高驼子摇摇头,“莲花淀一战之后,忠义堂统领江湖,谁也不敢与之作对,江威霆更是武林不可多得的人才。你少年气盛,不知深浅,早晚要吃大亏!喂,你到莲花淀干什么?”
酒意冲头,贺重明的嘴有些管不住了:“告诉您也无妨——我要找一个仇人了却旧怨,还要寻访一位武道奇异。我的老师再三交代:我这点浅薄功夫未臻完善,见不到龙形手真髓,此生志愿未必能偿。”他凑到老人耳边:“这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泄露,小心我杀了您!”
“江湖恩怨,关我屁事。”高驼子把一颗花生扔进嘴里,花生在黄牙边磕出轻响,“我只知补锅糊口,但愿这地方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家家富裕,我的生意应接不暇。天天有肉吃,顿顿有酒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贺重明拍着他的肩膀:“老人家,您要求不高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相见恨晚,这点身外之物送给您吧。”说罢,将一个布包塞进老人怀中,“朋友有通财之义,这点心意不值什么——想不想陪我到英灵祠逛逛?”
老人摇头叹气:“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喝了你的酒,好意思拒绝吗?”见贺重明抓起一把花生,他也撕下剩下的那条鸡翅膀,缩头缩脑,跟在后边。
贺重明高视阔步闯进英灵祠:“热闹非凡啊。死真是一件好事情,不论生前做过什么,辫子一翘,盖棺定论,顿时变成金光灿灿。哪天我死了,会不会被人披上金装供在神龛上?”
老补锅匠凑趣道:“那没得说,你宅心仁厚,路见不平,一代大侠,非你莫属!”
“承您吉言。”贺重明哈哈大笑,他轻身跃上神龛,缩手缩脚,做出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
这番举动惹得在祠中祭奠的人们侧目而视,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贺重明掏出几粒花生,嚼了起来:“世人崇拜英雄,就是谁也不肯做英雄,老人家,您说这是为什么?”
补锅匠取出塞在嘴里的鸡翅膀:“谁做英雄,谁就成了别人的挡箭牌、替死鬼。劳碌一生,未必讨好。这英雄可不好当啊。”
贺重明停止咀嚼:“恕我直言,我见过许多您这样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只要会说几句话,就足以应付漫长的人生。”
高驼子将鸡骨头吮得吱吱直响:“说得也是,劳心者制人。那帮大老爷们就是脑瓜灵,不论什么场合都能说出很得体的话,既让听的人觉得舒服,又不使自己吃眼前亏。常言道,嘴硬赛过拳头,难怪耍嘴皮子的家伙越来越吃香。”
贺重明在神龛上换了个姿势:“您什么都明白呀。为什么不学乖?”
“好话都被聪明人说完了,道理都被当途者占尽了,好处都被权贵们捞光了,除了这几句,我们还能说什么?衣食尚且不济,谁有心思胡说八道啊!”高驼子一脸无奈。
贺重明看了看脚底下的睽睽怒目,咚地跳下神龛,搂着补锅匠肩头:“这地方气闷得紧,我们出去走走。”
老人醉得厉害:“妈的,这帮练把式的爷们跟官府沆瀣一气,把我们耍得跟猴似的,若非老子是残废,早就跟他们拼了!”
“瞧不出,您倒是一条敢作敢为的血性汉子。”贺重明扶住摇摇欲坠的补锅匠。两条醉汉拉拉扯扯,步履蹒跚走出祠堂。朝拜众人心怀不忿,欲揍不敢,却也不愿就这样善罢甘休,便气鼓鼓地跟在后边。这里是江威霆的地盘,绝不会放任不管,忠义堂若不理会,大家便自行动手。
大片沼泽外蛤声隐隐,春山如黛,晴空万里。勉强走到刚才喝酒的地方,补锅匠脚下一软,险些把贺重明拖倒。老人秤砣似的,从贺重明身上坠到地上,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贺重明喷出一口酒气,也把身体一倾,翠绿的草地迎面扑来,不知不觉钻进朦胧醉乡。
莲花淀游人如织,前来祭奠的江湖好汉冷眼看着两个醉鬼,心头更加不愉。这些年来,英灵祠是江湖武人心中不可亵渎的圣殿,岂容两个醉鬼在此大煞风景,七八名好汉齐拥上前,抓手抬脚,就要把他们扔进沼泽。
突然,贺重明猛一屈伸,身体弹得笔直,壮汉们捂着头脸一同仰天跌倒,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看热闹的人回不过神。
贺重明坐起来揉揉醉眼:“我睡我的觉,碍着各位什么了?”脚尖一勾,两三名作势前扑的精壮汉子噗通噗通摔进泥潭。贺重明踉跄着爬向前,叫着犹自酣睡的高驼子:“待会打起来,您倒是个累赘。喂,要打架我奉陪,能不能让他安心睡个好觉?”
这时,忠义堂那个管事模样的武师带几个武士越众而出:“住手,英灵祠前,岂容尔等胡来。拿下!”
“好大的口气,你是官府吗?”贺重明躺在阳光下,大嘞嘞道:“就算官府,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拿呀!”
武师怒道:“你不敬先贤,酗酒闹事,坏我莲花淀规矩,莫非故意捣乱来着?来人,把他们抬到忠义堂,让江堂……”话没说完,忽然眼前一黑,额头上恍如炸雷,哐当一响,脑袋发昏,酒坛碎片纷纷坠落。他在脸上抹把残酒,捋起衣袖,“原来你在装疯卖傻,有本事跟老子光明正大地打过?”
“打就打难道我怕你不成?”贺重明满嘴酒气地站起来,一只手指指点点,伸得老远。管事的瞅准机会,突然抓向他几根手指,得手之际,忽觉力量一空,顿时陷入浑身不得劲的尴尬之境。贺重明身躯微扭,顺势反击,忠义堂武师未及反应,猛觉胸膛剧震,对方的拳头脆生生撞在身上。刹时,五脏俱裂的疼痛致使管事呼吸不畅,他紫涨着脸倒在酒坛碎片中。
忠义堂的一众武士顿时傻了眼,再没有人敢上前一步。过了一会儿,他们见贺重明没有趁势穷追之意,当下扶起那武师,忠义堂霍管事狼狈而去。
贺重明背起高驼子走出人群,走向茂林深处,来到一棵大树下,他自言自语嘀咕开了:“个子不高,身子骨倒沉得紧。装到现在,您老人家总该睁睁眼了吧”
高驼子一溜下地,一双鼠眼睁得贼亮:“年轻人,你怎么识破的”
贺重明背抵树杈:“没有龙形手的坚实基础,不可能有如此神奇的补锅技法。我就奇怪,以江威霆的眼光,怎会漏过您这么个大人物?”
“哦?看我补锅,竟看出武功门道……”毫无预兆,高驼子突然发难,敏捷的身手和奇幻的招法与形容猥琐的糟朽之貌极不相称。险招骤发,就逼得贺重明连连后退,高驼子抓住贺重明手臂轻轻一转,一只胳膊顿时扭至后颈:“你是殷亭之什么人?”
“明知我是殷老师门下弟子,怎么故意装糊涂?”贺重明半跪在地上,连声道:“再不放手,这条胳膊就叫您废了!”高驼子刚刚松手,他毕恭毕敬跪倒在地,“高前辈受我一拜!”
“殷亭之平生不肯收徒,临到老来,到底还是自破戒条——不过,能找到你这样聪明的弟子,他也算此生不虚!”高驼子的表情很复杂,“枉自强横半世,到底埋骨深山,人世虚名,顶个屁用!”
贺重明好生奇怪:“您怎知殷顾老师已不在人世?”
“我与他正邪不同,敌对一生,岂不知他的禀性?以他的高傲,若不是大限将至,怎会令你前来讨教。”老人吐出满腔郁闷,“殷亭之是我平生劲敌,谁知竟先我而去,恐怕我也不能久于人世。唉,太极绝技和龙形手各擅胜场,终究不能尽如人意。人世恩怨,是发展武学的最大障碍,殷亭之能够想通这点,比我强多了。子夜时分,我在莲花淀等你。”
人影一晃,补锅匠消失在密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