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了场雨,直至黎明,天色暗沉,空气中隐隐地透着一股泥土的清香。
镇外泥泞的道上,一对少男少女停下脚步。
“到了这,就该分别了,你往冬,我往西。对了,这是桃花源村长送你的蛇鳞,里面蕴含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灵力,应该对修为很有帮助,你别因为怕蛇就不要,这可是个大宝贝。”
落樱一脸厌恶地接过装着蛇鳞的袋子,塞进那只模样古怪的包里,然后又从里面翻出了一叠符纸来,“我们相识一场,也算交个朋友,这些五行符不用咒语,只要用气机牵引就可以使用,也可以附在你的剑上,我只剩那么多了,你可得省着点用。”
陆逍也不拒绝,接过厚厚一叠符,好不容易才在身上找了个地方放。
“哦对了,还有这个。”落樱又从身上摸出一张符来,“这是我的一个式神,也不用咒语,扔在地上就能召唤出来,送给你当个纪念品。”
她一本正经道:“它很凶的,你轻易不要把它叫出来。”
见识过式神强大的陆逍唯唯诺诺的结果符纸,心翼翼地放好,生怕一个不心就从里面钻出来个比牛还壮的怪东西。之所以收下,是因为式神这东西实在是很拉风,想着哪天与人打架,直接叫个妖怪兄弟出来,还不吓死对面?
他挠了挠头,“我们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你送我东西,我可不能恬不知耻就这么收了。”他想了想,最后把涂山给他的那本《妖鬼录》拿了出来。
“你们阴阳师应该对妖怪很感兴趣,这本书上有我们中原自古以来的各种妖魔鬼怪,你拿去好好看,或许还能抓几个当式神。”
落樱似乎对这本妖怪志异非常感兴趣,捧在手里,眼里满是欢喜。陆逍见她喜欢,自然松了一口气,这本妖鬼录他在仙峰寺上无聊的时候,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如今这中原大陆上,不管出现什么妖魔鬼怪,他都能一眼认出来,除非是《妖鬼录》上没有记载过的,但捉妖师一脉传承千年,这片土地上未被发现的妖鬼异兽,凤毛麟角,也只有在世外桃源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还会有世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白蛇神存在。
陆逍抱拳告别道:“差不多该走了,落樱姑娘,日后有缘再相会。”
落樱本想弯腰告别,忽然记起来鱼香碎蔬这个词,于是就照猫画虎地做了个抱拳的动作,“祝愿你大仇得报。”
两人一东一西,背道而驰。
忽然间两人不谋而合地回头望去,却只剩一片清晨薄雾。
————
北境。
马副官从演武台下来,他亲自指挥部队排出八门金锁阵,早已大汗淋漓。
北境大将军宇文焱早在下边等候,一下来就对他挤眉弄眼,“老马,你说说,我家那只母老虎是怎么知道我藏私房钱这事的?”
马副官布满汗水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将军,这事可不能怪我,是夫人她自己猜着的,我从未说漏过一个字哇!”
大将军呸了声,骂道:“姓马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不就赢了你几文钱,你却要断我活路,那母老虎本来一月给我十文钱买酒喝,这下可好,一分都不给了,你说,我这月的酒钱该如何?是不是该从你的俸禄里扣?”
马副官一脸的为难,“将军,这话不能这么说,你想想看夫人知道了这事,那就等于全将军府都知道了,我家那位本就管得严,你看这”
“马青!你别给我胡搅蛮缠,这月酒钱说什么也得算在你的头上!行了你别说了,赶紧看看本将军带了个什么宝贝回来。”
马副官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朝演武场看去,自己布下的八门金锁阵,正在面对一拨他人指挥的骑兵前来破阵。
他的八门金锁阵是偶然从前朝古籍中寻得,再加以多年来对兵法的独到见解所改良而成。共有休、生、伤、杜、景、死、京、开。按照奇门遁甲之术排列,敌人如果从生门、景门、开门同时杀入,则可破阵。入伤门、惊门、休门,则死伤惨重。若一不心入了杜门、死门,那这三千人的八门金锁阵,足以歼灭一支万人的铁骑部队。
当今天下虽少有战事,但大徐朝廷向来居安思危,每年不惜耗费大量财力举行演武。彼时天下智将勇将汇聚一堂,各显神通,动则调派数万大军进行两军对垒,互相过招。
而马青则是蝉联五年大徐演武甲子之人,连兵圣徐庆之都夸赞其兵法诡谲万变,不走寻常,令人捉摸不透,是当今天下兵道除他以外的第一人。
当今圣上曾多次要让马青进京为将,所给地位,甚至远超北境将军宇文焱。但马青次次婉拒,称北境乃大徐咽喉,一旦动乱,则危及整国,自己不愿入京为将,只愿一生镇守北境,护大徐平安。
连续三次圣命让马青入京,三次皆被抗旨。龙颜大怒,最后似乎还是徐庆之出面觐见,才平息了圣上的怒火,之后再也不发昭命。
对于此次大将军私下举办的演武,马青胸有成竹,他的八门金锁阵与古阵不同,他根据千百年来的斗转星移,改变了八门位置,又在阵外设了八道假门围绕,时刻改变方位,令原本极易被猜出方位的阵法成了随机而动,千变万化之相。
他自诩此阵唯有自己可破,世上再无第二人,连京都那位被称为千年兵圣的徐庆之也不例外。
也不知大将军为何还要好费力气,举行这么一场演武。
如今演武台上,站着一位书生脸孔,面瘦枯黄的男子,因为进入演舞台必须穿戴铠甲,足有十几斤重的甲胄压在这病恹恹的书生身上,几乎快要把他压倒在地。
瘦弱书生高高站在演武台顶,俯瞰场下辽阔平原,一个不断由内而外发生变化的大阵引入眼帘。
大阵有着显而易见的八扇大门,门内兵力极其分散,似乎只要率领一队骑兵冲入门去,就能把整个大阵搅得稀烂。
但若真的那么简单,这位书生的脸色,就不会那么难看。
这是八门金锁阵,却也不是八门金锁阵。
古早的八门金锁阵只有简单的八扇门,虽然复杂,却不会变化,但如今眼前这似是非是的阵法,却不断地改变着八扇门的方位,这样一来,就无法准确地算到真正的生门、景门、开门。一旦入错其中一扇门,其余两扇活门便会瞬间变为死门,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书生咳嗽数声,不禁赞叹道:“原来当世还有如此兵法奇才,倒是我傲才视物了。”
“咳咳!咳咳!!只可惜,布阵者光想着让阵法如何固若金汤,滴水不漏,却独独犯了个兵家大忌。”
书生扛着一身甲胄,走至桌旁,高举‘止字’令牌。
原本冲锋往大阵而去的一千骑兵戛然而止,停在原地听命。
此时此刻,八门金锁阵仍在不断变化着。
书生麾下可用三千铁骑,每一千为一队,共分左中右队,对上三千人组成的大阵,公平公正。
这块‘止’字令牌,为全员皆止,便是让三千铁骑全部原地待命。
三千铁骑原地停顿,等待将领下一步的指挥,但三千人硬着头皮等着一炷香,演武台上的书生仍是一动不动。
军中有人开始不耐烦地骂道:“怎么回事?指挥呢?”
“这病恹恹的书生就是不靠谱,他根本就不会带兵打仗,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想的。”
“他娘的,大帐哪有冲到敌军面前干楞着的?我一个不懂兵法的人都晓得,这不是找死么?万一敌人冲杀过来,那可咋办?”
顿时,三千骑兵怨声哀道,怒骂指挥是个怂蛋。
读书人瞧不起当兵的,当兵的同样也看不惯读书人。
坐于另一处高台的宇文焱问道:“马青,那子到底在干嘛?”
马青仰起头,自信满满,“多半是在猜我的阵眼,只可惜,那三个阵眼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八门金锁阵,他绝破不了。”
宇文焱讥讽道:“他要是破了呢?”
马青冷哼一声,“他要是破了,我此生不再研究阵法。”
“啧啧啧,你这大话说的,有些太过头了啊。”宇文焱笑了笑,“这样,他若是破了你的什么八门金锁阵,我今后一年的酒钱,都包在你身上,如何?”
马青毫不犹豫,“别说一年,他若能破阵,我请你喝一辈子的酒。”
宇文焱一张糙汉脸,乐开了花,“好!好!我就喜欢你这暴脾气!”
三千骑兵又等了一炷香,此时正值艳阳高照,三伏天的日头,令许多人都心浮气躁,竟是连骂声都停了下来。
其中有不少人看着不远处不断举着骑着奔跑的大阵,纷纷指着笑道:“你看那群傻子,这么热的天还跑来跑去的。”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三千铁骑纷纷朝八门金锁阵注目过去,嘲笑那一群傻子。
逐渐的,马青的脸色愈来愈奇怪。
宇文焱偷偷瞟了一眼,试探性问道:“马副官,你吃坏肚子了?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马青紧皱眉头,就要上演武台亲自与那书生面对面较量,宇文焱忽然跳到他面前拦着,“哎哎哎,马副官你干嘛?”
“我必须亲自指挥阵法,否则此阵不攻自破!”
宇文焱找来凳子往演武台台阶上一座,一副流氓样,“北境有令,下了演武台便不准在上去。”
马青气的七窍生烟,“北境三千条军令都是我一人定的,什么时候有这么一条规矩了?”
宇文焱瞪大了眼睛,“老子是北境大将军!定条规矩怎么了?”
“你!快让开!不然我的大阵可真就散了!”
“不行不行,我一辈子免费的酒水,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马青咬牙道:“你让开,一辈子酒钱我照样给你。”
老不正经的宇文焱惊讶问道:“当真?”
“当真!当真!我马青何时说话不算话?”
宇文焱高高兴兴地移开身子,放马青上了演武台,抹着胡子笑道:“这回可有好戏看咯。”
他坐回到高台之上,只见马青来到自己的演武台上,也高举‘止’字令牌,平原上不断变化方位的八门金锁阵戛然而止。
最外层的八个假门,不断变换方位的八个真门。其中的甲士已经足足奔跑了三炷香的时间,一个个口干舌燥,两腿发软,若不是指挥下令停止,他们顶多再坚持半柱香,就会力竭而停。到时候一直原地修整的骑兵分别从三面发动突袭,根本无需进入生、景、开三门,只要一个劲往阵中死突,自己阵中那些筋疲力竭的甲士根本招架不住,更别说变换阵眼,彼时大阵一触即散,再无回天之力。
马青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火急火燎地要重新上台指挥。
这一次,他当真是瞧了那个籍籍无名的书生。
以静制动,这一招,用的真是绝妙。
一直静观其变的书生见马青重新上了演武台,似乎早已猜到,一张病态的面容波澜不惊。
战场厮杀,形势瞬息万变,有时只是一念之差,便会白白葬送几万人的性命。
马副官若是一早就站在对面与之对弈,面对如此精妙绝伦的八门金锁阵,自己毫无胜算。
只可惜,马副官一时轻敌,造就了如今胜负已定的局面。
在部队静止的两炷香时间内,自己早已算出内八门的真实方位,生门为东南、景门为西南,开门为正北。
此阵虽实时变化,但生、景、开三个阵眼并不能动,一旦阵眼位置发生偏差,整个大阵都会乱作一团。如今已经算出阵眼的正确方位,只需率领骑兵冲击,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破阵。
书生抓起桌上右字军旗,挥舞数下,往敌方大阵正北方向指去,另一只手抓起左字军旗,指挥左队骑兵从下往上朝着大阵西南角斜刺里杀入。
军令一出,此放演武场十面打鼓齐声亮起,气势如虹。
演武场中三千铁骑见了军令,纷纷收起笑容,表现得威武肃杀。
北境军队治军森严,不管甲士对那书生如何瞧不起,但只要见了宇文家的军令,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的命令,北境十万铁骑也会一如既往的向前冲锋。
这,便是北境军魂。
右军前锋扬起去了尖头的长枪,大喝道:“右军随我冲锋!”
顿时间,一千铁骑扬起漫天黄土,朝着正北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左军铁骑也不甘示弱,钳骑绝尘,往大阵西南的另一处阵眼杀去。
面对来势汹汹的两千骑兵,马青面不改色,但当看到两队铁骑都不由自主地朝着自己的两处阵眼而去时,却有另一只骑兵原地待命,这位被兵圣徐庆之赞为除他之外兵法第一的儒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高高举起变字军旗,示意大阵立刻变阵,军旗挥舞五下,意为五虎群羊阵。
这是大凶大杀之阵,只见三千甲士如江鲤般游动,灵活变换阵型,最后形成一个前后大的三角阵型。
此阵以进攻为主,能像锥子一样深深插入敌军阵营,重创中心关键部队。
对付起冲刺的骑兵来,也非常有效。
左右两路骑兵见敌军阵型大变,保持着冲锋的同时也在等待着自家指挥的后续命令,他们心中无不盼望那书生能够争口气,不要让北境铁骑最后败在了步兵手里。
可演武台上迟迟没有军令,两路骑兵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原来的方位进行冲杀。
两军终于交锋,先是右路铁骑冲进原先八门金锁阵的北边,如今五虎群羊阵的阵尖,整个大阵最为锋利的一处。
左军则是绕到了大阵边沿,寻了处最为薄弱的地方冲杀进去。
马青立于演武台上,仅仅盯着那只未有动静的中路骑兵,汗如雨下。
他实在猜不透那书生的这一后手究竟意欲何为,他当然可以立刻变阵,把冲锋的两对骑兵包围歼灭,但为军者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下达的任何命令都可能是害死自己的导火索。
书生远远望着厮杀在一起的战场,忽然抬头望向马青所在的演武台。
“不愧是马副官,耐力惊人。”
片刻之后,左队骑兵已经杀穿了大阵边沿,进入了内部,右队骑兵则被大阵最锋芒之处逼的叫苦不迭,不断有甲士被棍棒捅落下马,被定义为阵亡。
左队冲入阵中后,立刻调转马头,与右队里应外合冲击大阵锋芒,一时间,大阵锋芒变为软肋。
马青脸色铁青,他若再不收阵,等两支骑兵汇聚,自己的大阵便会彻底垮散。但远处那迟迟没有动静的中路骑兵像是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只要他们不动,自己便不敢放松。
原本马青还能再等上一等,可奈何先前自己的部队傻乎乎地白白跑了三炷香功夫,此刻又烈日当头,力气便更加不支,与一直坐在马背上修身养性的骑兵厮杀起来,哪里还是对手?
他必须得收阵。
军旗再一次高高扬起,场下五虎群羊阵瞬间打开口,收拢大口,将两支骑兵都放入了阵中,随后两边口子都瞬间收拢,大阵瞬息万变,竟又重新变为了八门金锁阵。
大阵渐渐收拢,两队骑兵不偏不倚地处于杜门、死门之中,任其怎么也冲杀不出,成了瓮中之鳖。
书生望向远处飘起军旗,脸色淡然,随之举起了已在手里攥了许久的中字军旗。
马青实在不想看到这一幕,对方如此果决,证明早已料到,而且心有成竹。
但他仍旧信心满满,如今左右两队骑兵皆困在死门之内,而八门金锁阵需要三队人马同时从生、竟、开三门杀入才可破解,那书生只剩一队骑兵,这种死局,他要如何破得?
书生高举中字军旗,奋力一挥,示意中路骑兵直接向前冲锋。
马副官见此一幕,手中军旗飘然落地,“贾青书真乃当世之鬼才!我自愧不如!”
中路铁骑如滔滔江水般汹涌冲入死门,精疲力尽的死门甲士哪能够挡得住一直养精蓄锐的铁骑冲锋?一下子溃不成军,乱做一团。中路骑兵与右队骑兵会合后,又如秋风扫落叶般不费吹灰之力席卷了大阵中央,最后从杜门冲出,会合了左队骑兵。三队骑兵聚成一队,来回在大阵内冲杀,将整个大阵搅得天翻地覆。原本用于困敌的八门金锁阵,如今却成了困住自己的巨大牢笼。
坐于高台的宇文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
“又一个他娘的徐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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