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逍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左右看了看,竟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眼熟,想了想才记起来,这是顾宅。
他爬下床,房里空荡荡的,自己的剑被人放在桌上,但落樱并不在这。
走出房外,他看到落樱正和顾老板的娘亲站在一起,说着些什么。
两个女人说着话,走进了大堂中,陆逍跟上去,一进大堂,里面竟然不止两人。
顾老板,梁家兄妹,都在。
只不过,他们身上鬼气横生,已是常世之人。
顾老板看到陆逍,伸手打了个招呼,“陆少侠!”
落樱回头看到陆逍,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朝他解释道:“顾家身份特殊,顾母用术法暂时留下了他们三人的魂魄。”
陆逍对鬼怪乱神之类的事见怪不怪,自然很容易接受,但面对已经死去的三人,他仍是十分愧疚。
“我还是没能救下你们。”
三人似乎意外地释怀,梁二狗说道:“少侠,这不是你的错,世事无常,老天爷要我们死,我们逃不过的,你千万不要自责,我要怪的话,也是怪在顾迟头上。”
顾迟顿时不乐意了,骂道:“梁二狗,你能不能消停点,这都已经死了,你还跟我耍嘴皮子?”
顾母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转头对陆逍和蔼道:“你们两位侠士杀了石砀山那真君,救我梨花镇于水火之中,我们全镇都十分感激,迟儿的死,命里终须有,这是他作为顾家人的职责。”
陆逍早已知道顾家身份特殊,顾老板失踪的父亲身为当地的阴阳鬼使,掌管这片地方的魂魄前往黄泉。只不过顾老板命里终须死的说法,他不是很理解。
“为何顾老板必须死?”他问道。
顾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毫不知情的儿子,娓娓道来,“顾家掌管这一块地区的鬼魂已经数百年,城外那间客栈,便是顾家鬼使招魂所用。迟儿,你千万不要怨恨爹娘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你出生时没有鬼气伴身,只是一个普通人,长大以后继承不了你爹的使命。当时你爹已经厌倦了一代代招魂引幡的职责,想要顾家从中解脱出来,于是和我商议,不把这件事告诉给你,他则暗中想办法找高人帮助,让阎王重新换人,这一找,就将近二十年,直到前不久他去了趟洪武,再也没有消息回来。”
她停了停,又说道:“你爹不在,这片地域的鬼魂便没了指引,一时间游魂四散,我只好让你去客栈中镇守,你虽然不是鬼使,但你身上毕竟留着顾家的血,有一定的镇压作用,至于引魂一事,我替你留下了三个纸人,他们会按照我的吩咐办事。”
陆逍似乎听明白了顾母的意思,问道:“现在顾迟死了,就可以接任鬼使了对吗?”
顾母点了点头,“迟儿一死,身上便有了鬼气,与顾家祖辈没有区别。”
陆逍早在一进门就发现,顾迟身上的鬼气比起梁二狗和夕瑶要浓郁地多,这与顾老板天生的血脉就有关联,虽然身为凡人的他身上不带半分鬼气,但化鬼后,那世代鬼使血脉带来的力量,足以让一个厉鬼胆寒。
顾母看着顾迟,语重心长道:“你爹穷其一生想要过回寻常人的生活,只可惜,阎王他不放过我顾家。也罢,也罢!迟儿,你现在已经是顾家最后一任鬼使,从此刻开始,我会把你爹留下的本事全都教你,学成之后,你就离开梨花镇,呆在喜来楼,镇守一方鬼灵。”
顾迟轻叹一声,“我还想考状元呢。”
他抬起头,对顾母道:“那二狗和夕瑶呢?他们怎么办?”
顾母柔情地望向那对兄妹,“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二狗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夜里为了防贼,从没睡过一个好觉。夕瑶这孩子,生得真是好看,像极了她娘亲,若是再大些,我一定上门说媒,让二狗把夕瑶许配你。”
夕瑶紧紧拉着哥哥二狗的手,娇羞地低下了头。
顾母说道:“你们如果想要转世投胎,我会与下面打个招呼,为你们寻得一户富贵人家,下一世还做兄妹。”
梁二狗憨厚地挠了挠头,说道:“顾大娘,我二狗没什么追求,这一辈子除了爹娘外,就只有两个放在心上的人,一个是夕瑶,另一个就是顾迟了,你也知道,我们从玩到大,比亲兄弟还亲。我要是去投胎了,留下顾木头一个人守着客栈,那该有多无聊。”
顾母问道:“你想留下来帮迟儿?”
二狗点了点头,“我相信顾大娘说的话,一定会给夕瑶找一户富贵人家,来世处处受人呵护,不再被人欺负。只要这样,我梁二狗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我,还是想陪着顾木头,虽然我不是什么鬼使后代,但有一些忙,我还是帮得上的。”
顾母想了想,点头道:“我们顾家为阎王卖命这么多年,讨要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顾迟嚎啕大哭,“梁二狗!你真他娘的是我好兄弟!呜呜呜呜。”
二狗骂道:“别嚎了,哭得跟个娘们似的,我都想反悔了。”
他蹲下来对妹妹夕瑶说道:“夕瑶,这一世哥哥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尽了委屈,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不过你放心,顾大娘会帮你找一户好人家,会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也需,还会有个文武双全的好哥哥,一生护着你宠着你。比起我这么个窝囊废,一定好上太多。”
夕瑶哭着扑进二狗的怀中,哽咽道:“我不要,我不要和哥哥分开,我不要去投胎,不要去什么富贵人家,我只要哥哥。”
二狗强忍着泪水,替哭成泪人的夕瑶擦去眼泪,“傻丫头,哪有人不喜欢富贵的,你呀,就是穷傻了。来世要是你还能记得我,就在每年七月一,替哥哥我烧一枝香,一枝就够,多了我怕浪费。”
他抬起头,眼里冒出一股狠劲来,“顾大娘,麻烦你了。”
夕瑶大叫不要,就要跪下恳求顾母,顾母衣袖一挥,她便化为一股青烟,被收入了袖中。
“等下我会亲自送她去地府,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只是个寻常鬼,心地善良没有戾气,也没有迟儿那么强的鬼灵,万一遇到怨魂鬼之类强大的鬼魂,下场只有灰飞烟灭,你的所有一切,都会消失在这世上。即使这样,你还要留下来吗?”
二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只要夕瑶过得好,我怎样都无所谓。虽然我做了鬼也是个废物,但顾木头要是遇到危险,我用这身魂魄挡一挡,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顾迟尖酸骂道:“梁二狗,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赶紧把嘴闭上,信不信我第一个就把你给吃了?”
顾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和迟儿一起留下来,我把顾家的本事也都教你,虽说对付不了恶鬼,但处理那些不讲道理的普通鬼,绰绰有余。你们两个先去外边等着,我还有话要对这两位说。”
顾迟与梁二狗勾肩搭背,走到陆逍面前,顾迟问道:“陆少侠,没有吓到你吧?”
陆逍摇摇头,“你遇到这种事,都这么容易接受吗?”
顾迟笑了笑:“子曰:世事无常,管他娘的。既然都已经发生了,接受与不接受有何区别?对了,以后常来我客栈吃饭,我给你打折。”
陆逍尴尬笑道:“有空来,有空来。”
看着两个鬼走出屋外后,他回头问顾母道:“有什么事要与我们说?”
顾母示意两人坐下,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黯淡的神色。
她缓缓开口问道:“两位,那石砀山上的真君,可真是妖?”
陆逍不知顾母为何问起这个,照理来说,顾家是鬼使,只掌管鬼魂亡灵的事,妖魔对于鬼使来说,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妖不会主动去招惹鬼使,但鬼使也不会去干涉妖做的事,这是两者之间不成文的规定。千百年间,似乎很少听闻有妖与鬼使大打出手的事情。
但人家既然问起了,处于礼貌也不好不说,于是陆逍回答道:“说是妖也是妖,说是人也是人,至少曾是人,后来成了妖。”
顾母点了点头,忽然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少年,“少侠,我虽然不常与要打交道,但起码的眼力见还是有的,要说是妖,你”
陆逍干脆坦白道:“顾大娘,有话可以直接说,你的意思我知道,我的确是妖,但我与别的妖不一样。确切来说,石砀山上的那位真君,和我是一类人,只不过在化妖的途中,我遇到了高人相助,虽然体质变成了妖,但心智仍是原来的自己。而那真君没那么好运,让体内的心魔妖气占据了身体。”
“原来是这样。”顾母放下了担忧,这少年说话举止都十分温和,不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只不过少年身上除了浓郁的妖气外,竟还隐隐地溢出一股鬼气来,身为顾家人,顾母对这股气息非常敏感。
她想了想,似乎孩子他爹曾与她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集人、妖、鬼三种气息于一身,是天地间罕有的特殊体质。面前这位少年,应当就是孩子他爹口中所说的特殊人种。
但顾母此次想说的,并不是陆逍的身份,而是十年前的那件事。
她似乎隐隐地猜到那位太无真君是谁,但她还需从少年的口中亲口得知才算安心。
“冒昧多问一句,那太无真君可说过他叫什么名字?”
陆逍答道:“其实有两个真君,最开始的那个是祭祀的罪魁祸首,不过后来被被人给杀了,起而代之成了新的真君。老的那个我不知道,但新的那个是这镇子的人,是个和尚,名叫魏易。”
顾母浑身软了下来,眼神黯淡,轻叹道:“竟真的与那个孩子有关,唉~都是孽缘啊!”
落樱帮忙倒了杯水给顾母,问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魏易,难道和顾家也有关系?”
顾母摇了摇头,收起悲凉神色,说道:“当年那件事,我与相公皆在场。其实那个名叫魏易的孩子,是人与妖的混血,他的母亲,是一只狐妖,早在很久之前就住在山里,我时候,还常常见到她,后来她爱上了寺庙里的一个和尚,与之结缘,不过最后那和尚一心向佛,负了她,她便躲进了深山,再也没有出来过。”
“后来她又重新嫁人了?”陆逍在魏易的梦魇里看到过片刻的记忆,也能猜出个大概。
“没错,就在十年前,她嫁给了杏花镇的一个男人,可谁能知道,当年那个和尚的孩子,竟会在这么久之后才出生。那个男人见孩子生得眉清目秀,怎么看都不像自己,于是就打骂那个女人,后来还去找了个算命先生来,算出那桩孽缘就在寺庙里。于是男人就带着妻子孩子跑到寺庙闹事,最后的结果,自然是那已经当了住持的和尚认了。”
这件事魏易死前也对陆逍说过,不过只是个大概,那件事具体是怎么发生的,还得从顾母口中得知。
他问道:“你与顾大叔当时就知道那女人是狐妖,怎么不帮一把?”
顾母长叹一口气,“我们夫妻当时就在现场,我想帮,但我相公不让,我们是鬼使,理论上不能与妖发生任何关系,不论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而且,那女人自己也做出了决定,我实在是不好插手。最后的结局,女人被溺死在河里,连尸首都没人认领,还是我与相公偷偷寻来将她埋了。那孩子也可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娘亲死在面前,两个爹一句话都没说。”
陆逍说道:“他就是被这些仇恨吞噬,才会化为妖,不过最后他已经放下了,要不是有他的帮助,我们俩恐怕凶多吉少。”
顾母欣慰地笑了笑,“我顾家虽然不亏钱这孩子什么,但当年无动于衷,我一直都觉得过意不去,这么多年来,也常常因为这件事感到自责,如今知道了那孩子的结局,倒也释怀了不少。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两位为我们梨花镇百姓除去了一害。”
“我们都是怀着目的来的,也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善行,没必要感谢。”
顾母似乎解开了一个心结,风韵犹存的脸上多了些许精神,站起来说道:“天色已晚,两位依旧在我顾府休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陆逍与落樱同时皱起了眉头,看了对方一眼。
顾母察觉到了这一幕,带着些许笑意道:“你们俩口吵架了?哎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我与孩子他爹平常天天吵,每次吵架总不过一两个时辰,要么他自己认错,要么我逼着他认错,从来都没有过隔夜的脾气,夫妻之间,打闹正常,可别真的上纲上线,那会影响感情的,听大娘的,一起回房好好睡上一觉,把矛盾都忘掉,我准保明天你俩比蜜还甜。”
两人无话可说。
顾母走之前,还对陆逍挤眉弄眼,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轻声道:“你呀,晚上最好卖力点,这么俏的媳妇,哪能受得了委屈?”
陆逍只得笑着点头,连连答应。
等顾大娘一走,落樱瞪着大眼睛就拦在陆逍面前,“顾大娘对你说了些什么?你笑得跟朵花一样?”
陆逍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些平时应该注意的话罢了。”
落樱不信,一路追问到客房,陆逍不耐烦地说道:“你再问,信不信我把你吃了?”
落樱咽了口唾沫,连退数步,眼前这个男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妖,在石砀山上,她亲眼看到这个男人杀了太无真君,要是真的发起狠来,说不定真能把自己给吃了。
陆逍看到这女人一脸的委屈害怕与不甘,笑道:“你那么大只,我哪吃得下?”
他把剑卸下,坐下来喝了杯水,说道:“老样子,你睡床,我睡桌子,明早咱俩就分道扬镳,你去你的王府拿一千两黄金,我回我的仙峰寺拿回我的东西,日后有缘再见。”
落樱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我不想睡。”
“你不睡?你不睡我睡。”
陆逍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准备脱衣服上床睡觉,不经意间感到身后莫名而来的煞气,于是乖乖坐回到桌子旁,“我呢,向来睡不惯床,就喜欢睡桌子。”
落樱被他给气笑了,板着的脸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忽然叫道,“外面好亮!”就搬着凳子跑到屋外,沐浴在月光下。
陆逍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永远也猜不到这傻女人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叹了口气,也搬着凳子出来,坐到她身旁。
落樱看着天,眼里的温柔,仿佛与那白月光融在了一起。
“今晚月色真美。”
她说出这句话,转头看着陆逍。
状况之外的少年皱着眉头,注意力被一只萤火虫吸引,心不在焉地嘀咕道:“就这还美?你们东洋人真是没见过世面。”
迎面忽然吹来一股夏日清凉的晚风,少年抬头望向夜空,“风倒是挺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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