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入烟波,云树绕岸,风帘翠幕,亭台楼阁参差,雾隐仙都。
十里烟波渡(地名),正是华灯初上,繁景之时。
长街灯火通明,车水马龙,酒阁林立,歌舞升平,高台郎才佳人桃花映面,浅笑斟欢。
一处热闹一处忙。
码头停船拥挤,篝火燃天,灼烧了雾气,一如白昼。
遍地伙夫如倾巢工蚁,背负琳琅货物相竞流动。
徐三监看着伙夫们有序的搬弄,眼底里尽是满意之色。时至今日,坐上了监工这个位置,不由得回想起两年前自己不过是个外来谋生的乞人。十里烟波渡,繁华奢极,哪怕是乞人,手脚利索的也能谋得一份好的做工,不至于流浪街头,忧虑吃住无依。虽是乞人,可天生的好力气让徐三在这码头混的有声有色,终是没有白花了那吃过的苦,短短两年便是当上了这个监工,做了这少数人的头儿。每每想到这儿,徐三总是禁不住挺直了腰杆子咧嘴笑笑,这辈子算是对得住那病死饿死的老爹老娘了。
突然忙碌的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让徐三从缅怀中回过神来,目光寻过去,没有一点儿意外。
只见伙夫中的那个身着单薄麻布衫的男人一手拎着一箱子铁货步履稳健地从穿上踏着梯架走下,随意到云淡风轻。
徐三看着那两箱子铁货,眼皮子抽动。
这两箱子铁货少说也得两百斤吧……
惊讶之余,看他的眼神里渐渐被欣赏充盈。这个伙夫是个把月前同乡陈瘸子介绍过来的。徐三最见不得乞人,便是生了相惜之意留他做工,却不曾想这瘦削的身子骨里藏着神力!素来沉默不语,搬起货来又实在一点儿不糊弄,让徐三手下的活计快了不少,真是捡到了宝。
凡人力有穷尽,这小哥或是个奇人修士,背里也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故事。经历了下关山道的曲折见闻,徐三对这大千世界里的奇人怪事也有一知半解,但这都不是他这样的凡人所能去打听的。心思至此,徐三不由得又想起当初下关山道……
时间飘忽而过,篝火将尽,已是月上梢头。
徐三转念的时间里,伙夫们已是做完了今夜的活计,排好了长龙扬声嚷嚷着发银钱。
不消片刻,一个个伙夫领了银钱,搭帮结伙嬉笑着哪家的头牌儿姑娘哪家的酒香,迫不及待地冲破薄雾向着长街小巷子扬长而去。
“一帮子色衰!”
徐三笑骂一声,回过头,一双清冷的眸子映入眼底。
微弱的火光打在男人的身上,蓬乱的长发遮挡了模糊不修边幅的脸庞,唯有那对眸光,幽冷入寒泉。
徐三觉得夜色更凉,打了个寒颤,拿来属于他的银钱,不自在地扯出个笑脸:“来,这是你的。”
“老哥我多给你一半的工钱,好好去玩乐玩乐!”
男人默不作声地接过银钱,冲他点了点头,便缓步消失在了烟波里。
徐三无奈地摇头,开始收拾起手里的活计。
这人啊,原来可以这么冷。
十里烟波渡繁华落尽处,青瓦矮房里,空气炽烈灼热,铁器敲打声不绝于耳。
烧的火红的锅炉房,陈瘸子汗如雨下仍卖力地挥舞铁锤,瞧着那逐渐成型的铁胚子,眼中炽热更甚,以至于门口何时站了个人影都毫无察觉。
嗤……
铁器成型入水,登时沸声刺耳。
陈瘸子捞出铁器,一阵打量,突然余光瞟向门口,这才发觉来人,登时眼带笑意,一瘸一拐地迎了过去。
“十七兄弟今儿个带哪家的酒来了?”
每日这个时辰,他这铁匠铺子也就只有他和一坛子酒会来。
来人将一坛子酒放在桌上,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陈瘸子心知他的脾性,也不挽留,目光落在桌上那坛酒上。
“人世间……”
不由回想起与这个男人的相识。
……
雨色空濛,细密绵长,仿佛佳人柔荑般的玉软香温。陈瘸子没有如旁人一样匆匆逃逃,颠晃着身子缓慢向着自家的铺子走去,任雨爱抚。
拐进巷子里,就见那人果然还在昏暗里瘫坐着,悄无声息。
已经是第多少天,陈瘸子不记得了。第一次看到这人的时候,他还有些诧异。这十里烟波渡是极少有乞人的,哪怕是个四肢健全的也都不会饿着,又见他毫发无损却形容死寂,莫不是个傻的?怀揣着几分同情,再者又在自家铺子边上,陈瘸子每天都会送来些吃食。
陈瘸子从怀里摸出两个白面馒头放到他手里,无所顾忌地坐到他边上,听着几不可闻的雨声,百无聊赖中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也不指望旁人是否能够听懂。
“兄弟别看我现在一瘸一拐的,可是陈瘸子以前这条腿可是好着呢,跑起来可快嘞!”
“以前在东野岭那鬼地方吃不饱穿不暖,亲人病的病死的死,到后来孑然一身。为了活命,大家伙儿合计拼命下关山道,嘿嘿……几十个兄弟,到头来就我和徐三两人走出来……”
陈瘸子忍着眼里打转的泪光,声音有些暗哑,故作轻松一笑,“嘿!这关山道下来,可真是没让我俩失望,这庙宇高楼数不胜数,繁华至极,鱼米香甜,连女人也都像是水揉出来的一样。我和徐三来到这里做了伙夫,虽做在最低层,但这生活也是和东野岭比起来有云泥之别。”
“后来啊,兄弟我当了回男人从几个醉汉手下救了红妆姑娘,虽然被打折了这条腿,但是承了红妆他爹也就是铁匠铺子老东家的情,学做了铁匠,还将红妆姑娘许配给了我,嘿嘿……我这条腿可是值了!”
陈瘸子脸上洋溢着笑容,眼中的温柔似暖阳,“兄弟我啊,这条腿换了一个家,这辈子都值了!”
语罢,陈瘸子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准备离去,耳边却冷不丁听到幽幽的声音传来。
“家,真的好吗?”
陈瘸子动作一僵,看向地上那人,正好映入那双掀起波澜的眼瞳里。
心里咯噔跳了跳,原来不是傻的。
陈瘸子反应不及,干笑一声,“家啊,很好!”
见那人得了答案又陷入了沉默,陈瘸子不禁去问:“瘸子我姓陈,单字一个错。没问兄弟姓名?”
良久没有回复,陈错有些懊恼,自己还是鲁莽了。既然知道了不是个傻的,那么之前的沉默就代表人压根儿不想理他吧。陈错也不气,人总会有难处,这个人死气沉沉,心里多半是藏了一道坎儿。
在陈错就要放弃的时候,又听到那人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
陈错一时糊涂,搞不清他是要问什么,琢磨了半响才有些拿捏不准的回答:“未……未月十七……”
“未……吗?”
“叫我未十七吧……”
……
自那之后,陈错也渐渐了解了这个人,清寡淡漠,话语不多,偶尔能说上两句。陈错热心肠,见他无打算便给其安排了伙夫的活计。约是心中感激,未十七每日做完工之后都会带一坛子酒来,也不与他畅饮便匆匆离去。
陈错拎起酒来,拍开酒封,登时酒香四溢,猛灌一口,酣畅淋漓,唇齿留香。
“好酒!”
……
旧巷朦胧,光亮被薄雾尽数稀释。
未十七隔了修为,任灼烈的酒气滚卷全身,浑浑噩噩的醉意让他肆意忘却,无心他想。
天下的恼人事,莫不是这一场醉就能化作轻烟一挥而散?
酒这东西,当真是一好物。
思绪渐渐入空无,可他本能的警觉在捕捉到一丝冰冷的气息的瞬间便强行触动了压抑的修为,将一身酒意震得烟消云散去。
昏暗的的巷子丝毫没有影响到未十七的视觉,寻着冷意的来处凝目过去,正是一双戒备的眸子撞进眼底。
小姑娘?
虽是少年扮相,可那眼角眉梢的女子媚意却是逃不过未十七敏锐的洞察力。
她躬身护在身后瘫躺的女人前,小脸粘满泥灰,甚至有些许血迹,一双圆睁的眸子凶光毕露,满脸暴戾。
未十七视线绕过她,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只一眼,心中便有了结果,病入膏肓,命在旦夕。
目光再次落到小姑娘身上,见她衣衫多处裂开,隐隐可见莹白肌肤那一道道新伤旧痕,想必是与人缠斗所致。
这般年纪没了长者护佑,便如同失了母兽的幼崽儿,莫说外界,这十里烟波渡都会将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世道如此,人各有命,未十七并未在意,转身欲走却徒然皱了眉。
不远处那双憎恨的眸子落在他身上竟是有些许熟悉之感,是什么呢?年幼时拼死存活的记忆刹那间涌入,那般嗜血的、麻木的……倒是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这个世界就是这般,什么人什么事,你逃不掉躲不开。老阎罗说世法无情,人当无心。他想不通,不正是想不通便要逃离,想要心生柔软?
可能这便是人性。
他到底是生了怜悯,缓步朝着那病妇走去。
见他走来,那战战兢兢的小家伙则是绷断了弦,面露狠厉之色挥舞着爪牙不管不顾地搏命而去。
未十七收了修为任她撕打啃咬,身子如同铜墙铁壁般巍峨不动,蹲身下去就要查看妇人的情况,却被小家伙一嘴咬住手臂死死不放。
未十七睨着小家伙满是恨意的眸子淌出的两行清泪混着两颊的泥浆往下流,也不顾自己被咬的血肉模糊的手臂,无奈地拍了拍她绷的僵硬的身子,“我看看她。”
小家伙不肯放松,未十七也不恼她,另一只手调动了些许修为向着妇人探去。只是手刚刚触碰到妇人,道力罩过她身体的刹那,就见她身子猛地一颤,枯槁的双手扑将出来死死抓住了未十七的手不放,生机败退的双眸满是乞求,“先生……先生……求你救救我女儿!”
未十七顿觉突兀,目光泛冷,玩味冷笑:“你女儿与我何干?我救她又有何好处?”
妇人眼中的希翼暗淡了下去,生气渐失,却仍是抓着这最后的一根稻草不肯松手,声音虚无缥缈,“我这身子……已是穷尽了……我也……也没有什么可以给您……求您……求您怜悯我这将死之人……我只是个可怜的母亲……连自己的孩子……连自己的孩子……”
夜风轻盈,却足够吹走了这个可怜人的生命……
经脉寸断,甚至连元神也受到了重创,若非有神药相助,无力回天。未十七无心揣测她们的来历,满脑子回荡着妇人死前话里的‘母亲’二字,心头涌上一股烦闷。
到底是戳到他的软肋上了……
良久,未十七低眉去看那小家伙,言语中竟是有几分羡慕:“你有个好母亲……”
清冷的夜风过旧巷,丫头小脸倔强身子却是隐忍到颤抖。未十七别过头不再看她,只觉手臂的吃痛更紧了些,几处水润不知是血还是泪,亦不知压抑的“呜呜”声是哭或是冷风过耳……
未十七缄默,心中轻叹。
由着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