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自古荒芜。
在这片绝了生机的土地上,北坨山孤山兀立,在漫天飞沙里山体萧瑟。
北坨山缘地势低伏,似那不堪重负而趴下去的老牛,一如北漠风光,被荒芜耗尽了生机的颓败。
灭了生气的枯木参差不齐,或斜插,或直立在皲裂的黄土里,摇摇欲坠。地表四处是裸露的劣石,宛如一个个坑洞,满目疮痍。
而就是在这样的鸟绝人灭的惨景里,穿过那些荆棘一般穿插的烂草枯枝,一条小径似小蛇般向着山顶蜿蜒而上。
山顶罡风如刃,层层切割掉薄弱的黄土,露出山骨巨石。巨石通体黝黑,沟壑纵横,不堪入目。
黄沙漫天飞扬,于这不见天光的沙暴中,一缕流光横空出世,拉长的焰尾仿佛将苍穹一分为二的剑痕,几个闪烁便化作一束光柱砸在北坨山上。
飞尘散去,其中人影显现出来,一袭黑袍笼罩全身,让人难以捉摸。
而黑袍人的面前,丈二长枪斜插入石,身形枯槁的老人被钉死此处,微不可查的起伏的胸腔形同弥留之际,发黑的皮肤上毛发不生,不人不鬼。
在黑袍人出现的那一刻,老人猛地睁开双眼,枯寂的眸子顿放光芒。
“如何?”
老人虚弱的声音带着些许迫切。
黑袍人缓步上前,微微发颤的身体带着几分隐忍,几乎是贴着老人的耳朵一字一顿的咬出声来,“你……骗……我……他是……我父亲!你让我去杀他?”
落针可闻的寂静,唯独目光在交锋。
老人面露失望,“你知道了……”
……
黑袍人不答,老人讽刺道:“你既然知道,还唤他父亲作甚?!”
“他放弃了你,而我不但放过了你,还将你视为己出!”
老人看着浑身颤抖却隐忍不发的黑袍人,轻笑。
“嘿嘿……怎么,你想杀我?”
黑袍人直视老人,阴晴不定。许久,终是轻叹:“不,不会。”
“我厌倦了……厌倦了凡事都遵从你的意思,厌倦了杀戮。”
“你说什么?!”老人闻言气极,呲目欲裂:“废物!”
“我抚养你这么多年,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我是怎么教你的?!你忘记了吗?!”
“我告诉过你,感情是麻烦,是阻碍!你忘记了吗?!”
“我把一切都给了你,现在你说你厌倦了?”
“你想走,走去那里?除了我和我给你的,你一无所有!”
老人面色转而温和,循循善诱。
“别想了,那个家早已容不得你。”
“你只有我了,我才是你的父亲……”
“住口!”黑袍人压抑着愤怒,冷声打断:“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将我逼至如此境地!”
他喘着粗气,竭力使自己平静,“够了……该结束了,老阎罗,你该放过我,也该放过你自己了……你的命不该我来结束。”
闻言,老人脸色一僵,瞳孔微颤,语气瑟缩:“你……你什么意思?”
黑袍人趋于平静,“老阎罗,你输了,再也找不回道心。你憋着一口气活到现在,每一日都是煎熬。你迫切地想要通过我挽回你的不甘。”
“何苦呢?丢掉了所有高傲隐在他人背后做个懦夫,活得不人不鬼。”
“看来那一战不仅击毁了你的道心,更是吓破了你的胆子,你变得惧怕死亡。”
“当然,你说的也对,没有老阎罗你,就没有如今的我。”
“但恩仇相抵,我们也两清了。”
“我会离开,而你……”
“继续做个懦夫吧。”
老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黑袍人,瞳孔迅速放大,下一刻恼羞成怒,竭力嘶吼:“不!你懂什么?!”
“我是阎罗!”
黑袍人不愿再留,转身离开,留下老人独自咆哮。
“混账!你站住!杀了我!杀了我!”
“我不怕死!我不怕死啊!”
……
黑袍人早已离去许久,老人也沉寂了下去,楞楞地低头看着胸腔上的那杆长进自己血肉里的长枪。
任岁月流逝,这北漠的荒芜对它没有丝毫影响。枪身纹络依然清晰可见,流转着银芒。
阎罗双手颤抖地握住枪身,试图将它拔出,可修为刚刚运转,长枪立刻发出铮鸣,枪身雷芒崩发而出,一道无可匹敌的威压刹那而至,将老人死死镇压。
“咯咯咯咯……”
阎罗笑得如同夜枭啼泣。
是恐惧吧……和当时他掷出这一枪时气势一般无二。
“我果然是输了……”
阎罗呢喃着,失神的双目仿佛洞穿时空,回到那一幕。
那人擎枪于九天之上,踏日而来,那一枪掷来,恍如烈阳喷吐炙芒,焚了世间万物。而在这般威势下,他拼尽全力抵挡,亦是徒劳。银枪只在一刹便是穿透了他的身体,卷带着浩瀚巨力携他飞出千百里,终是定死这最初之地——北陀山。
他为什么不杀他?!是不忍?是羞辱?他想了整整二十年……
阎罗目光涣散,眼前浮现出一张脸来,那是一个女子,眉眼如画,灼灼其华,可那双杏眼满是痛苦与绝望,眼角殷红,两行血泪如串珠。
“哥……他是你的外甥啊……”
女人的嘶吼撕心裂肺。
此刻,老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地哭喊。
“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许久,阎罗渐渐平静,目光神聚。他早该死了,却畏缩了二十多年也自欺了二十多年,如今却被一个年轻人一语道破。
可他依旧坚持自己没有错,唯一错的是对不起自己的妹子,当初不该做到那种地步。
事到如今,一切不过是命数,他想做而未做成的终会由他的传承者去完成,而他终于不再恐惧。
该上路了……
“你小子以为可以一走了之,却不知自己身上背了天大的禁忌。有朝一日,举世皆敌之时你便会明白你所向往的追求的都是屁,你的感情终会成为负累,把你拖到死。”
他凝视黑袍人消失的地方,神色复杂,“若是她见了你……该是会好受些还是欲将我挫骨扬灰啊……”
“这亏欠下的,没法两清的……”
阎罗吞咽着亏欠,缓缓闭了双眼。
如若没有他,该是我当世无敌……
真是晦气……
黄沙依旧肆虐……
皮囊尚在,气已绝,唯有长枪在风沙中悲鸣。
一代阎罗悄然落幕。
……
此间寂寥许久,那身黑袍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死去的老人身前,驻足良久。
“这不就好了?一死百了……”
他举手抚平老人落寞的脸颊令其神情安祥平和,缥缈的嗓音似要被风沙吹散,“你告诉我莫要信赖感情,那是负累,尤其是我们这样活在黑暗里的人,终将被其拖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我们当摒弃胸中情愫,以心作磐石,方能无懈可击。”
“我曾听信于你,冻彻浑身温血化成蛇蝎凶兽放肆杀戮,也正因为如此,我活着走出了那个囚笼般的苦地,更是走得比你期望的还要远。然人非草木,我亦非冰冷的刀,会去想这颗血肉长成的心如何会是铁石模样。”
“昔日丧命我手之人,或恐惧或悲愤或憎恨,痛骂我是恶鬼、是魇魔,毫无人性。可是同是为人,我怎么会没有人性呢?人性又是什么呢?”
“我翻阅各家典籍,那佛门七情六欲之说甚是精妙。我明白这就是你所说的感情,可是人孜孜以求的不就是这份心中的感触吗?你却要让我舍弃。人总是要为了什么而去活的吧?正如你二十多年前掀起那滔天巨浪,也是抱着或私利或慷慨的愿望吧?而后拖着一副残躯支撑到现在亦是为了什么吧?”
“你让我不曾萌生感情,而你却是活在自己的感情里。这不公平,唯有这件事,我不再信你。如今你可以放手离去,我却要去找寻活着的道理,去弄明白人的感情。身为人师,你可真是失败透顶……”
“我不知自己是否恨你,因为我根本不懂自己的心。”黑袍后退一步,躬身下去,“一路走好……”
“舅父。”
……
与此同时,另外一方天地。
群山连亘,苍松翠柏茂如林海。
云雾缭绕中,青砖瓦房成排,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隐于其中,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其中一处宽敞的院落,院中人于修行中猛然惊醒。
此人锋眉轻皱,深沉的目光似要洞穿天际。
沉默许久,终是阖目轻叹。
“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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