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段思源夫妇安排好庄中事务,便和吴量一起带着段浪同往青城派,吴量和段夫人自乘一匹马,段思源带着段浪同乘一匹。四人行了两个时辰,已到午时。段思源见前方马道上一面酒招子若隐若现,便道:“大哥,夫人,咱们到前方酒馆用过午饭再继续赶路吧,也好让马歇歇。”吴量和段夫人都道“好。”
四人行到酒馆处,将三匹马拴在一棵大树上,自行走进酒馆,未见酒馆老板,只见右侧一个黑衣公子正襟危坐,悠然自得地饮酒,桌上摆了几样下酒菜,这公子背对着他们,看不到长相,但见其举止神态优雅从容,手上并无任何兵刃武器,想必是个儒雅的书生。
段思源大声招呼道:“老板,来客啦。”内堂里传来一声:“来嘞”,片刻后一个头戴白巾,身着短布黑衣,约莫三四十岁的汉子走出来,道:“几位客官请坐,吃些什么?”吴量道:“这种马道边的小酒馆,谅你们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就随便上几个马马虎虎的小菜,再来一斤竹叶青吧。”老板道:“好嘞,客官稍候。”
片刻后老板托着一只木盘出来,木盘上有一壶酒,杯碗各四只。老板将酒放在桌上,在段思源等人面前放了杯碗,又一一为他们斟酒,到段浪处时,段思源伸手挡道:“小孩子莫饮酒。”老板道:“说得是,客官稍候,我去给小公子烧壶茶来。”
老板起身时将段浪面前的酒杯带落,一声脆响,杯子摔碎在地,段浪猛然受惊,一个激灵,老板忙道:“瞧我这笨手笨脚的,真是对不住,吓着小公子了。”段夫人道:“把碎片收拾了,莫要再咯着孩子,你自去吧。”老板道:“是,是,是。”段思源和段夫人非习武之人,那汉子又掩饰得极好,夫妇二人自然看不出他是故意为之,不过吴量却是瞧在眼里。
老板刚进内堂一会儿,十二三个汉子,个个提着大刀,从对面树林中跑出来,不一会儿便到了酒馆门口,将酒馆围住。段思源等人慌忙起身,方知不妙,段浪毕竟年幼,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段夫人对江湖事知之甚少,见这场面,心惊不已,忙道:“夫君,这下如何是好?”
段思源暗忖:“强盗和客栈老板勾结,谋财害命的事不在少数,想是那老板见我们穿着华贵,突生歹心,欲讹些银子”,段思源觑了右侧那黑衣公子一眼,但见他仍气定神闲地喝酒,又想:“莫非此事与他有关,可看他的模样,全不像山野强盗。”段思源不及细想,道:“大哥,我和夫人全不会武功,还得仰仗你了。”
段思源话音刚落,对面为首的大汉便哈哈大笑,道:“吴掌门果然信守承诺,将这姓段的带来了,事成之后,段家家财虎鲸帮与青城派对半分”,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段思源和段夫人大惊,看了吴量一眼,见他满脸堆笑,登时脸色煞白,段思源悔恨不已,心想:“段家基业要败在我手上了,我死不足惜,却连累夫人和浪儿陪我丧命,如何是好”,急道:“大哥,小弟对你敬重万分,待你和青城派更是不薄,你何故害我等性命?”
吴量笑道:“贤弟饱读诗书,树大招风的道理莫非不懂得?”段夫人怒道:“夫君,此等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小人,你何必再叫他‘大哥’?”段思源心里也恨毒了吴量,可他知道此时只有吴量才能救他妻儿性命,只得忍辱道:“大哥,你我兄弟一场,段家产业我可悉数给你,你若定要我性命,我亦无怨言,但求你可怜我妻儿,饶他们一命。”
吴量笑道:“斩草除根的道理,贤弟也不懂么?”段思源怒火中烧,再难遏制,骂道:“卑鄙”,“鄙”字还未说完,已经伸拳往吴量脸上打去,但他如何是吴量的对手?吴量伸手抓住他的拳头,将他狠狠往外一扔,段思源正倒在那群汉子面前,段夫人惊呼一声“夫君”,段浪哭得更凶,直叫“爹”,段思源满身泥尘,已然狼狈至极,见妻儿如此,更是心如刀绞。
吴量道:“钱帮主,还不动手,在等什么?”方才说话那汉子笑道:“吴掌门可真仗义啊,对自己的结义兄弟也这般不留情面么?”接着又哈哈大笑,道:“不过我虎鲸帮只在乎黄金白银,旁的事一概不管”,转头对段思源道:“姓段的,今日你就认栽吧。”话刚说完,便挥刀向段思源砍去。
段夫人和段浪早已泪流满面,段夫人嘴里不住地说着“不要”,若非被段浪抱着,早已飞奔过去,欲和段思源一同赴死。说时迟,那时快,那钱帮主的刀将要砍中段思源时,大刀登时落地,钱帮主向前一倾,倒地不起,众人悉数大惊。其中三个汉子忙上前,翻转过钱帮主的身子一看,只见他喉咙正中插了一根筷子,人已经死了,众人面面相觑。段思源趁机爬起,向酒馆内跑去。
没人看见那根筷子从何而来,方才钱帮主离段思源最近,那些汉子都道是他杀了钱帮主,此时更不肯放过他,定要砍死他为钱帮主报仇,咒骂声顿起,段家三口无不吓得面色惨白。
这时坐在右侧那黑衣公子轻拍一下桌子,吴量和段夫人方才注意到他。刚才他右手一掌打在桌上,竹筒中的筷子悉数弹起,此时只见他左手一掌,所有筷子立时横在空中,左手往前轻送,筷子飞出,刹时间虎鲸帮的人全部倒地不起。
吴量大骇,其实他要杀段思源一家轻而易举,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不想在江湖中落个谋害兄弟的骂名,欲等虎鲸帮的人杀了段思源一家后再杀了虎鲸帮的人,如此,既可得到段家全部家产又能以为兄弟报仇为名在江湖中挣个仁义的名声,可谓一举两得。如今计划落空,他更不能留活口,否则今日之事定会传遍整个江湖,日后他再难做人。
吴量走到那黑衣公子身侧,道:“尊驾是谁?竟然坏我好事。”那黑衣公子仍自顾自地喝酒,既不转头看他,也不答他的话。吴量怒道:“我道尊驾多厉害,竟敢与我青城派作对,没想到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连姓名也不敢留下。”
那黑衣公子这才停杯,冷哼了一声,左手一掌,吴量登时飞出几丈远,那黑衣公子方才开口道:“区区一个青城派,我萧庭还不放在眼里。”萧庭为了让吴量听见,运足了内力,说话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吴量虽在几丈外,却字字听得分明,惊惧不已,正欲起身逃走,萧庭右手隔空一掌,吴量登时气绝。
萧庭先前本是为了把那句话说与他听才留了几分力,现下话已说完,岂会留他性命?段思源心惊不已,昨日吴量与他聊起萧庭,说此人武功高强却狠辣无情,今日竟这般巧合,被他所救,段思源心想:“萧庭武功高强不假,却绝非吴量口中那种无情无义的奸贼,否则岂会出手救我段家三口?”
段思源和段夫人忙拉着段浪走到萧庭面前,现下才见到他的正面,没想到刚才仅凭十几只筷子杀了虎鲸帮众人的,竟是一个眉清目秀,长相俊逸,玉树临风,约莫二十八九岁左右的年轻人,但见他剑眉星目,不苟言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摄人的威严。
段思源和段夫人本以为今日会丧命于此,没想到有此奇遇,大喜过望,不由双目含泪。段思源道:“多谢恩公救我一家老小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段夫人也道:“我家就在平江府城段家庄,恩公若不嫌弃,可到庄中坐坐,也好让我夫妇二人聊表感激之情”,又转头对段浪道:“浪儿,快跪下,谢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段浪正欲下跪,萧庭开口道:“不必谢我,那些人吵吵嚷嚷,打扰我喝酒,我看他们不顺眼,才出手杀了他们,并非要救你们”,说完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两碎银子扔在桌上,转身走出酒馆,朝林中走去。段思源和段夫人惊讶不已,道:“这……”,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段思源才开口道:“今日有惊无险,多亏了恩公,他不图你我报恩,咱们只得日后寻了机会再感激他,现下先回段家庄吧。”段夫人道:“只好如此了。”段夫人侧头看到段思源满身泥土,想起方才的遭遇,不禁泪眼朦胧,扑到段思源怀里,哭道:“夫君,刚才我可真是怕极了。”
经此一事,段思源倍感失而复得的喜悦,抱紧夫人,抚慰道:“都怪我瞎了眼,交了吴量那种无耻小人,连累夫人和浪儿受惊,所幸咱们一家三口平安无事”,说完又松手,俯身抱起段浪,道:“咱们回家吧。”段浪惊魂刚定,道:“爹爹,已经没事了么?”段思源道:“没事了,浪儿今日吓坏了,回去爹爹叫人做你最爱吃的八宝鸭,好不好?”段浪开心地拍手道:“好。”
段思源抱着段浪出了酒馆,才将他放下,同段夫人一起检查众人的尸体,除了吴量外,其余众人的喉咙正中都直直地插了一根筷子,段思源道:“这些人个子高矮不一,一把筷子竟全中他们的咽喉,恩公的武功当真高深莫测。”
段夫人对武功无甚兴趣,只道:“夫君,这些人的尸体咱们如何处置?”段思源道:“咱们挖个坑把他们埋了吧,倒不是怕他们暴尸荒野,只是万一惊动了官府,恐给恩公带来麻烦。”段夫人道:“好,我去酒馆看看有没有锄头和铲子。”段夫人进了酒馆内堂,却未见一人。
那酒馆老板名叫赵龙,本是虎鲸帮同伙,虎鲸帮众人埋伏在林中等他摔杯为号,可他见萧庭刹那间便杀了虎鲸帮众人,连吴量也死在他手上,哪里还敢放肆,慌忙从内堂越窗逃走了。
段夫人从内堂拿了锄头和铲子,出来道:“那酒馆老板早已不见踪影。”段思源道:“他见恩公武功高强,自知不是对手,自然逃命去了。”段夫人道:“他看到了整件事情,逃了会不会对恩公不利?”段思源道:“夫人的顾虑不无道理,只是现下咱们如何找得到他,纵是找到了,你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先将这些尸体埋了,日后若当真有事,再做打算。”
段夫人应了声“好”,便同段思源一起在林中空地处挖了一个大坑,再将众人的尸体拖进去埋好。二人皆未做过这等事,花了一个多时辰,浑身大汗淋漓,手脚甚是疲累,在酒馆中歇了一会儿,方才骑马返回段家庄。
赵龙心想虎鲸帮的人平时不过干些抢人钱财的勾当,欺压不会武功的人,那萧庭武功高强,凭虎鲸帮的实力定不能报仇,虎鲸帮在江湖中的名声颇不好听,别的门派也不会出手帮忙,不如把吴量被萧庭所杀的消息告知青城派,青城派得知掌门人遇害,定会拼尽全力报仇雪恨,如此虎鲸帮的仇也可得报。
青城派坐落于川西青城山上,诸峰环绕,密林繁茂,浓翠蔽日,极为清幽。赵龙快马加鞭赶到青城山麓,弃马狂奔至山顶,待到青城派外,已然气喘吁吁。两名青城弟子瞧见生人面孔,迎上前来,问道:“阁下是哪派朋友?来青城派何为?”
青城派曾凭“清云剑法”名动江湖,原是五大门派之一,但自吴量师父始,掌门人皆未能悟透“清云剑法”之真谛,青城派从此式微。现今江湖,东翠微、西昆仑、北紫霞、南无量呈犄角之势,另有荆州天机派坐镇中心。青城派虽名落五大门派之外,但先祖创下的声名犹在,江湖中人仍视之为名门正派,敬畏之心尚存。
赵龙自知虎鲸帮粗鄙,青城派的人必定瞧不上,若把自己的来历如实相告,定会受人冷眼,如此,他的话也未必有人相信,便信口道:“小人乃段家庄的家丁,吴掌门遇害,老爷特派我快马赶来相告。”两名弟子大惊,急道:“师父好好地去段老爷家做客,怎会遇害?”
赵龙道:“段老爷交代,此事非同小可,小人需得亲自禀报青城派掌事之人。” 吴量不在,青城派的事全由他的大弟子李岩做主。两名弟子把赵龙迎进大厅后,拔腿便去禀报李岩。李岩见师弟火急火燎地跑去见他,急问:“有何要紧事?”一人忙道:“段老爷差人来报,师父遇害了。”
李岩大为错愕,急道:“如何遇害的?”师弟道:“那人现在大厅,定要师兄前去才肯相告。”李岩疾步走向大厅,又命令道:“立刻让人召集众师兄弟到大厅议事。”两名弟子领命跑开,青城派众人奔走相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众师兄弟便聚集到厅内。
赵龙忙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罐子,递给李岩道:“这里面是吴掌门的骨灰,我家老爷已经处理好吴掌门的后事,命我把骨灰送到青城派。”李岩双手颤抖着接过骨灰盒,潸然泪下,如丧考妣。众弟子皆悲愤难当。
其实当日赵龙逃跑后,害怕萧庭杀人灭口,不敢再回酒馆,因怕空手而来青城派弟子不相信他的话,在路上挖了一座坟茔,把其人的尸身焚烧后,骨灰置于瓮中带到了青城派,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地骗过了众人。
李岩急问赵龙:“师父是何人所害?你快细细说来。”赵龙长叹一口气,故意装出有钱人家的奴仆半文半雅的样子,摇头惋惜道:“吴掌门千里迢迢赶去看望我家老爷,老爷感念至深,中秋那日特意雇了花船,与吴掌门游湖共话,没想到”,说到此处,赵龙竟似有难言之隐般,突然住口。李岩急道:“没想到什么?快说。”
赵龙接着说道:“没想到他们撞见萧庭那恶贼在湖上杀人,吴掌门侠肝义胆,气不过,出手阻拦,竟被萧庭一掌打死了。”谁人不想留得命在?但既然人固有一死,那必须死得其所,为侠义之道而死便是名门正派弟子最好的归宿。只要捏造一个让别人光彩的谎言便不会有人深究。众弟子听完赵龙之言,义愤填膺,厅里登时一片哗然。
李岩更是怒不可遏,一掌拍在右手的椅子上,椅子应声裂成两半。李岩咬牙切齿道:“萧庭恶贼,青城派与你不共戴天,”随即又道:“各位师弟,师父被萧庭害死了,咱们定要替他报仇雪恨。”众弟子随声附和,二弟子江明道:“萧庭这恶贼在江湖中为非作歹,我青城派与他无冤无仇,他竟下此毒手,咱们定不能放过他。”
三弟子胡非性格沉稳,疑道:“可是萧庭武功深不可测,就连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要如何报仇?”江明道:“大师兄,师父不在,你就是青城派的掌门,报仇的事如何解决,你说句话。”江明的话正中李岩下怀。
李岩心下高兴,但如今的情形实不是欢喜的时候,便含恨道:“凭你我师兄弟,还不是萧庭的对手,如果莽撞行事,只会白白送了性命,师父在天之灵,也定不愿看到青城派遭遇灭门之灾,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江明怨愤道:“难道要我们苟且偷安么?”胡非道:“师兄,掌门说得有理,我们不可鲁莽。”李岩沉思片刻,道:“当今武林中,能胜过萧庭的人寥寥无几,不如咱们去请林大侠帮忙。”
一人道:“哪位林大侠?”江明接话道:“陆师弟当真糊涂,自然是当今武林盟主绍兴林穆林大侠。”那陆师弟又道:“是了,是了,林大侠武功盖世,倘若他肯出面,那咱们报仇有望了。”胡非道:“江湖门派遭难,求助旁人的事倒也不少,可这终究是我青城派的私事,若林大侠不肯出面,又当如何?”
李岩道:“师弟的顾虑不无道理,好在萧庭树敌无数,武林各派都恨不得生啖其肉,不如咱们修书给的武林同道,让他们一起去找林大侠。林大侠身为武林盟主,自当维护武林公道,若天下英雄都去求他,他便没有拒绝的理由。”江明道:“此法甚好。”
赵龙见奸计得逞,暗自得意,道:“段老爷还等着小人回去复命,小人先告辞了。”李岩道:“劳烦转告段老爷,他代为料理家师的后事,青城派在此谢过。”赵龙应了声“是”便自退了。
李岩对诸位师弟道:“各位师弟,速去修书,江师弟你修书给两湖地区的同道,胡师弟你修书给岭南一带的朋友,陆师弟你负责浙闽一带,川黔一带的由我来写,这两日务必写好书信,明日江师弟去一趟飞鸽帮分舵,将书信派发出去,我修完书信,即刻动身去绍兴拜见林大侠。”众弟子齐声应“是”,各自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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