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朱羽飞从断舍离手底下解脱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手不释卷的翩翩公子了，也许从一开始在石斧的时候他的骨子里就是带着忠厚品格的，只是御天尘给了他一个刽子手的人生，虽然这段人生经历并不长。
太苍和他的师兄师姐们不知道他之前都经历过什么，但是也看得出来几乎是要掩盖不住的那种对于生命的冷漠是因为之前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三公子苦海成了他的第二个老师，这个带着他在城中兜兜转转的四处化缘，与人说佛的苦行僧本身的话不是太多，身上的袈裟破破烂烂的也说不上有多整洁。先前断舍离要朱羽飞在瀑布旁边结庐而居，这下倒好，苦海连房子都省了，直接就带着他露宿荒野。
这座城可不算小，岛上还有近一半的地区是没有开垦的，大部分的时间，苦海要领着他化缘，另外的时间就是带着他在这片无主之地静修打坐。
师兄弟二人坐在海崖边上看着潮起潮落，乱石穿空，倒也算是一派和谐的画境。
“小师弟，愿不愿意看一看师兄的自我解嘲？”苦海一向低调谦虚，平时有人说话时不愿意多一句嘴，像这样的主动实际上是十分少见。
朱羽飞当然是乐得其成，点了点头。
就看到正盘坐地上的苦海身外又化一身，珠光宝象，披着紫色袈裟，眉间一点紫色火焰花钿，那双眼中似乎带着无尽的欲望之火，看的朱羽飞一阵失神。
世间武学以五行为基础，但是过了劫境之后，五行之上就是武者的个人领悟了，所以即使是劫境依然会有高低，苦海的身外化身惊的朱羽飞说不出话来。
“我自认佛学悟性尚可，可是在求佛心斩心魔的时候，出了纰漏，导致走火入魔，没想都到遇到老师，助我得了佛魔之体。”原先的那个破烂袈裟的苦海依然时破烂袈裟，只是他的身上多了一丝朱羽飞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如果非要他去解释，他只能说这也许就是佛气。
而另一边的魔身卖相上就要好上太多了，雍容华贵，霸气！
这一佛一魔对立而坐，佛身低眉，魔身昂首，朱羽飞就成了唯一的旁观者。
“和尚，我且问你，你求了小半辈子的佛，究竟是什么？”魔身的样貌和苦海一模一样，但是说话的语气神态听得看得朱羽飞是格格不入，很不舒服。
“佛是觉性。”佛身的语调更像原先他所见到的苦海，但是又不全是，开口说话间，有不怒自威之感。
“哼，那你倒是说说看，何为觉性？”魔身不依不饶的问道。
“觉性即是开悟。”佛身道。
“和尚，你不要在这跟我兜圈子，你们这些三教人士，总喜欢将简单的道理说道复杂，复杂的道理只会让你们弄的更复杂。”魔身嗤笑道。
“我求了半辈子的佛不算是佛，佛不在求，在悟。而觉性人人有，但是不能说是人人都是佛，能够懂的，自然懂，难在懂，懂了就不难。”佛身的话不卑不亢，但是掷地有声。
“绕来绕去，不知道你要扯劳什子，和尚，如果懂了，我还问你做什么？”
“发问是为了寻找答案，内心困惑。贫僧认为，你并不困惑。”
这两边看上去势均力敌，但是朱羽飞总觉得这魔头的气势上更胜一筹。
“佛由心生，魔也同样由心生，和尚，佛魔有何区别？”
佛身睁开双眼，望着面前这尊魔身，目中慈悲意显，那双眼睛看的朱羽飞心头伤感浮起，两颊不自觉落泪，就听到耳边响起了梵音钟声。
“佛魔之别，不在勇力，而在慈悲，克制，觉悟，放下。”佛身直言越往后而声音越洪亮，朱羽飞在克制二字出口的时候，就已经不得不调动元素力护体，待到放下二字出现的时候，声浪已经将周围的砂石吹散，只剩下一片干净的圆形开阔地。
“哈哈哈，假仁假义的和尚，金刚经讲，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你这以金刚劫力攻击我，岂不是着了相了！”魔头放肆的笑声同样是声势震天。
“阿弥陀佛，贫僧自认修行不够，着相或不能够破我执，都算是常有的事情，只愿自省之后能够有所得。”
“既然是修行不够，那我且问你，你修佛，为的是什么？你讲众生平等又是为的什么？若是众生真的平等，是佛是魔又有什么关系？”
魔身咄咄逼人的气势倒是让朱羽飞心中也发出疑问，诸佛龙象，众生牛马，究竟佛家的平等是什么样的平等？魔究竟又是什么？
“贫僧于佛理研悟不深，但知道佛家慈悲有割肉喂鹰一说，众生平等是说佛愿意去感化每一位有缘人，飞禽走兽皆在此列。我所修的，不是于佛理佛学的感悟，而是对于心中慈悲的施行，明烛之下，阴影随行，世间万物皆有正反，善恶相扶，此为天道。小僧没有能力，也不愿意改变天道，惩恶扬善不会让恶减少，不会让善增加，小僧以为，善举不必倡导，任其自然，小善变为本能自然就会有大善出现了。同样，恶举不必灭绝，因果业力自有归处，故而我之修行，在于行其归处，收纳因果，持重前行。小僧愿意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佛身之语不疾不徐，倒是听的朱羽飞眼前一亮。
他隐隐觉得，也许苦海的佛魔之体并不是他走火入魔才会形成的，而是他有了这样的心念之后就有的，只是修行到了高深处，才引出了这身外化身。
“你这和尚倒也是通透，魔也好，佛也罢，我若是高兴了就做那举世为敌的大魔头，我若是哪天吃饱了撑着了，就去做那受人敬仰的佛头，佛魔之别，一念之间罢了。贪嗔痴者乃是人之欲念所起，不可摒弃，不可偏废。能贪长生者，有医者圣手，有嗔乱兵者，享天下太平，痴人难得，故而天工难以巧夺，魔性本天成，不用如佛那般体悟，可恨在于，世间庸人太多，如恒河泥沙，日夜不绝，而魔性难显。”
这两位端坐在海崖边上，听惊涛拍岸，魔意纵横，佛法无边，辩辞愈发激烈，朱羽飞不得不催动周身的元素力抵挡两个人身上发出的气力，火光摇曳在紫金之间……
好在是习武之人能够采夺天地造化，一场佛魔之辩，足足论了三天三夜。
终于魔身气息渐渐淡去，身量越发透明，眼看着就要消散于空中，而佛身的金光也慢慢隐去，收敛不见，只剩下一位苦行僧坐在那里，破破烂烂的袈裟，一串已经被磨得油光透亮的白杨佛珠，嘴中默诵佛经。
朱羽飞能够学儒家礼法，君子之风，但是对于佛魔之理却一时间难以全部接收，他心中也在动荡不已，面前这位如乞丐僧人的三师兄，说了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佛门阿鼻地狱究竟是否存在他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去往西天极乐还是坠入无间地狱，他也不知道，只是佛法大成的高僧在谶语之中最是灵验，他这样一句谶言，非但是绝了他将来升为佛头，悟得真佛的前途，还要将自己和佛经中所描述的那个日夜无间，困苦无间的无间地狱绑在一起。
许久之后，苦海缓缓睁开双眼，还看见朱羽飞呆坐不动，双颊有两行清晰可见的泪痕，他左手持佛珠，右手伸出去，微笑着帮朱羽飞擦净泪水。
“师兄的佛魔之道还没有修行到家，有些事情，让师兄一个人烦恼就好了，小师弟千万不要往心里面去，这些话啊，我也跟老师面前说过，在师兄面前也说过，师妹面前没敢说，女孩子性子软，师弟里头也就是跟你说了。是老师说的，小师弟将来也许会最有出息，能够练成传说中的涅槃真火，所以才让我将这些说给你听。”苦海话语中谦逊口气让他有些不适应，朱羽飞听来，那些道理就好像山一样，而苦海的将来的黑暗无光也像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呼吸。
作为一个旁听者，他无法插手苦海选择的这条苦行僧的道路，将地狱的因果背在自己的身上嘴上还要劝慰他人不要在意的，该有一颗怎样慈悲的心？
苦海率先起身，拍了拍屁股后的土，然后将朱羽飞也搀扶起来，朱羽飞的个子比他要高上不少，他顺手帮朱羽飞整了整坐皱了的衣服，两个人在海面夕阳的映照下，拖者两道长短不一的背影。
“三师兄。”
“嗯。”
“这样的修行，很苦吧？”
“有一点。”
“地狱的风景不好，师兄你会害怕吗？”
“都是一群可恨却又可怜的人，师兄不怕。”
“三师兄。”
“嗯。”
“我将来会修成涅槃真火的。”
“师兄相信小师弟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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