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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扬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皮皮已经睡着了。鄢媚靠在床头,气哼哼地看着他:“电话为什么关机?你到底和谁在一起?”
费扬没理她,他俯下身子给皮皮掖了掖被子,儿子睡得很熟,发出细微的鼻息声。这是费扬出差回来以后,第一次这么认真仔细地端详他。看着看着,费扬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一股温热的液体涌满了他的眼眶。他直起身,向书房走去,他没看鄢媚,却说了一句:“不早了,早点睡吧。”
费扬!鄢媚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在这样空寂的夜里尤其显得尖锐刺耳,睡在一旁的皮皮不安地翻了个身,似要醒来。费扬赶紧扑过去,轻轻地安抚他,于是他又沉沉地睡去了。费扬直起身,看着鄢媚,鄢媚突然被他眼睛里的那种冷淡和陌生吓了一跳。然而她还是硬着头皮,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和谁在一起?三个星期没回来,你看你是什么态度?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是不是迫不及待就和别人一起鬼混了?”
不知道为什么,费扬脑海里突然闪过陈六月的脸,对了,他还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回来了。鄢媚兀自在说个不停,费扬却突然有些累了,酒意也涌了上来,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那番话他未加思索就冲口而出了:“对,你说的全对,以后你的生活我不干涉,也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大家要么相安无事,要么分道扬镳,ok?我累了,去睡了。”
费扬一只脚已经迈出卧室了,却又回头,微笑着对正要大光其火的鄢媚说:“你如果想吼,到门外去吼,皮皮睡了,我不想他晚上做恶梦。”
说着,费扬就轻轻的关上了卧室的门,把愣怔、气愤的鄢媚连同那些还未来得及吼出来的话一同关了进去。
第二天费扬睡到七点才起,六点十分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想了想,没起。以往这个时间,他常常是穿好衣服就下楼做饭了,但今天,他说什么都不想起来。六点二十,他听到房门响了一下,是鄢媚。她今天起的倒早。
七点,鄢媚喊他下楼吃饭,费扬这才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先到卧室里看了皮皮,他还在睡。于是费扬就到卫生间洗漱一番后,下楼。
饭已经盛好了,刚买的油条还冒着热气。鄢立学坐在那儿,脸黑黑的,拉得老长。费扬装作没看到,端起饭碗,轻轻喝了几口。鄢媚讨好的语气适时地响起来:“吃油条啊费扬,刚炸出来的,又焦又脆。”
鄢立学轻轻咳了一下,鄢媚就不说话了。鄢立学挟起油条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说:“费扬啊,是不是培训太累了?还是水土没有调整过来呀?我看你脸色有点不对啊。”
费扬垂下眼皮不看他:“没什么,昨天晚上喝了点酒,睡的有点晚,这会儿胃里还难受呢。”
鄢立学的脸色就稍舒缓了些:“哦,和谁在一起喝的呀?也没听你说。昨晚你妈还做了你最爱喝的南瓜小米粥,结果你也没回来喝。”
费扬低头喝了一口米粥,把咸瓜片在嘴里嚼的咯吱咯吱响。良久,他觉得鄢立学的那股火气马上就要憋不住了,这才不慌不忙的咽了嘴里的食物说:“付小福,非要给我接风呢。”
鄢立学的脸色一下子舒缓了很多,就连鄢媚,仿佛也从胸腔里长长了出了一口气。鄢立学喝了一口粥:“就是那个在税务局上班的小付?他父亲是不是已经退二线了?哦,好好。这样的朋友可以交,家世背景都不错。不过以后不回家吃饭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省得你妈做了一大锅的饭,结果都剩在那儿,倒掉了,很可惜。”
费扬揶揄的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这么会算计的老狐狸,如果按付小福说的,家里有上百万的存款,何至于连一碗剩饭都吝啬到如此地步呢?看来,他果真没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事事都防着他。这么一想,费扬便突然有点心灰意冷,他马马虎虎的吃了饭,站起身:“我吃好了,上班了。”
鄢立学坐着没动,只是在费扬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才不轻不慢的说了一句:“晚上下班早点回来,出差这么久,儿子天天喊着和你一起玩呢。”
费扬一上班就给陈六月打了电话。听得出来,陈六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惊又喜,并执意要叫上几位同事给他接风。费扬笑了,婉言拒绝。他说不了,晚上还得早点回去陪儿子呢。
于是两人之间一时有点沉默。费扬想了想,呵呵一笑问:我现在去你办公室一趟。
费扬下到二楼的时候,陈六月就穿着白大褂等在dna实验室前。看到费扬,她笑着迎上来:“找我有事吗?”
费扬把手伸到陈六月面前,是一串晶莹剔透的黄玉佛珠:“在一处寺庙求的,开了光的,很灵验。送给你。”
陈六月先是有点吃惊,接着便带着一种疑惑的目光在费扬脸上逡巡,仿佛要试图找出费扬送这份礼物的真正用意。费扬看着她,忽而一笑:“怎么?不敢接?我又不是巴结你,我给苏南、李哲他们都捎着呢,你怕什么呀?我又不是暗恋你。”
陈六月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把佛珠接过,戴在左手腕上:“你就算是暗恋我,我也得有那份自信啊。你们家鄢媚论身材论相貌论口才,哪点不比我强啊。我才不担心你会暗恋我呢。谢谢你的礼物,那我就不客气喽。嗯……”陈六月犹豫了一下:“还有其他事吗?我这边好几份样本需要比对呢。”
费扬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走了。你忙吧。”他转身欲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俯在陈六月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局里马上就机构改革了,好好准备一下。”
费扬都走出很远了,陈六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来:“谢谢你,真的很感谢。改天请你吃饭吧。”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很急,很响,却,很真诚。
费扬没回头,只是向着身后的方向摆了摆手。他没告诉陈六月,这次出差培训,他只带了一份礼物,只给陈六月带了唯一的一份礼物,而这样的殊荣,连鄢媚都没有。
晚饭的时候鄢立学看起来兴致很好,他甚至让费扬陪他喝了几杯。酒一下肚,鄢立学突然变得有些感伤:“费扬呀,我知道,这几年你到我们家,确实受委屈了。我就鄢媚这一个女儿,她呀,确实让我给惯坏了。出嫁前她连衣服都没洗过,就是到现在就连饭也做不好。夫妻俩过日子,就得多理解多包容,是不是?鄢媚脾气不好,又有点懒,你呢,就多担待一下,别和她一般见识。”
鄢媚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嚷起来:“爸,你喝多了吧?哪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我怎么了?要我说,还是费扬高攀了呢?他当初一穷二白的,要不是咱家……”
鄢立学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一下脚,他这时才真的后悔当初太宠溺这个孩子了。今天的这场戏,是他想了很久才这么做的,虽然说一开始,他对这个女婿并不满意,认为他没有能力带给鄢媚足够的物质享受。但是,时隔七年,他的观念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凭心而论,以鄢媚的人品,找到费扬这样的丈夫,真的是一种幸福。但是,鄢媚不懂得珍惜啊!这个女儿,真是――让他有点失望了。从费扬对待鄢媚的态度,他就明白,从这个时候起,鄢媚在费扬心中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如果说以前费扬还能以一种包容的态度去默认鄢媚的所作所为,那也完全是因为两人之间还有情感上的新鲜感,换言之,就是费扬还没有完全嫌厌恶鄢媚。七年之痒啊,鄢立学也知道,男人,在费扬的这个年龄,很容易就会被外面的世界吸引目光和注意力的。尤其是,当家里有一个类似鄢媚这样既懒且馋又不解人意的一无是处的妻子的话。
鄢立学有点悲哀,从他辞职的那一刻,他已经越来越深刻的感受到了费扬对鄢媚态度的转变。是的,他老了,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再去干涉费扬的行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用尽一切方法去挽留住费扬已经隐隐厌恶的心,毕竟,能陪女儿走到最后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而已。
这,也只能是他为鄢媚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吧。
费扬抿了一口酒,没说话。他知道岳父的用意。他不由得深深地打量了鄢立学一眼。眼前这个老人,虽保养得体,也掩不了眼底的那抹疲惫。而刚才的那番话,说得如此悲凉,竟隐隐有一种托孤的意味了。
这个世界上最理解男人的,永远只能是男人。因为只有男人,才会设身处地的从对方的立场、兴趣、追求、愿望等各方面,去猜测揣摩别的男人几乎相似的心意。只是在这一刻,费扬突然有了一种被人重视被人需要的强烈感觉。他抬起头,直视着鄢立学的眼睛:“爸,你放心吧。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哪样的人,他没再继续说。他相信鄢立学一定知道,鄢立学点了点头,眼眶里竟好像涌上了一层泪花。而鄢媚,则又在一旁嚷起来:“爸,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这年头,谁离了谁不能活呀。我就不信离了婚我找不到更好的。”
鄢立学狠狠地在她手背上打了一巴掌:“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别光顾着自己吃,看看皮皮吃好了没。哦,吃了饭把碗洗了,别总让费扬干。”
晚饭后,鄢立学一把抱住了皮皮:“皮皮,今天晚上和姥爷一起睡好不好?我们去骑大马”。皮皮嘟着嘴,并不情愿:“我想骑爸爸马。姥爷马太老了。”费扬笑了笑:“爸,就让皮皮上楼睡吧,他睡觉不老实,老是乱踢。”
鄢立学摆摆手:“皮皮你们就别管了,你们上楼去睡吧,都忙了一天了。”鄢媚走到费扬身后,捣了捣他的腰。费扬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没理会,只说鄢媚你要是累了就先上楼吧,我陪爸看会儿电视。
鄢立学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陪我干什么呀?你们上楼看吧,你们爱看的我欣赏不了,我爱看的,你们又不喜欢。上楼去吧啊,上去吧。”
见鄢立学如此,费扬就没再坚持,一前一后地和鄢媚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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