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年前司马腾败出太原,领兵马百姓逃奔冀州青州,转眼五年过去。
在青州与赵国大将石勒的决战中彻底失败,司马腾战死,大军溃散,荡然无存,年轻的校尉关山逃出升天,孤身一人,回归太原。
他已不是五年前的少年,他是久经战阵的年轻将领。
此刻,他孤身一人。
不,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喝酒的胖子,这个胖子绝不会半点武艺,他只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门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关山当年杀了赵郡守,他的儿子如今成长了刘琨帐下新的太原郡守,他当然会来报仇。
杀父之仇,即刻就报。
关山忍不住摇头,“此刻门外至少有三十个打手,你再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
王云天爽朗大笑,“哈哈哈,人生大丈夫,何避刀兵?若关山连这区区几个毛贼都收拾不了,焉能与王云天共谋大事?”
关山已坐在王云天对面。
他端起酒,他已很久没有喝酒,他绝不和旁人喝酒,这世上值得他喝酒的人实在不多。
他终于饮下酒。
酒入愁肠,那一把长刀,似乎都瞬间惊醒。
“其实,我对你讲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王云天哑然,“那你回太原做什么?真的只是找你的姐姐?”
“当然。”
王云天失神,不知所措。
他喝酒,大碗大碗的喝酒,“我来太原,两件事,兵马,黄金,无论用什么办法,你听的出我的口音,我不是太原人,来这里,我只想搏一场富贵,天下最弱的人,往往有最大的运气,此刻,刘琨就是最弱的人,也是最需要帮助的人。我曾发誓,用我的学识改变汉家人的命运。我将竭尽所能,让汉家人重新建立一个伟大的王朝,哪怕这个过程带来无尽的灾难和恐怖,我认为,为了新的光明,一切苦难,都是应当承受的。”
王云天已经醉了吧?
关山望着这个胖子,他一直在说,他认为!
“天下此刻分崩离析,北境拓拔涛,段其匹,慕容燕三家势力虎踞北方,冀州王俊,并州刘琨苦苦支撑,赵国刘聪,石勒横冲直撞,近乎无人可挡,中原王朝风雨飘摇,洛阳危在旦夕,司马睿引军南去,天下勤王之师竟只有一支西凉铁骑南宫纯,铁人族,白族,羌族,氐族蠢蠢欲动,二十年来汉家亡民千万,山河倒悬,地狱人间,敢问校尉关大人,坐视吗?坐视吗!”
王云天猛然起身,指着自己,“我认为,欲使晋朝延续,必须北境重新崛起,太原,必须重新成为牵制赵国,夏国,阻挡拓拔涛,段其匹,慕容燕鲜族三部的屏障,否则,大晋王朝必然灭亡,其时,异族统领天下,你我,安有立命之地?我王云天只想要一场富贵,可富贵,只能从绝境里搏,我敢,也愿意做一个赌徒,哪怕赌上的是自己的命。”
关山摇头了。
他真的摇头了。
他望着王云天,这个面色通红的胖子,“我认为,晋朝已无法再统领天下,苛捐暴政,权利混乱,人民无丝毫翻身希望,压迫,将迫使晋朝崩塌,唯一能使晋朝延续的方法,并不是军事上的胜利,而是制度的改革,而要想改革制度,当然必须先有军事上的胜利,可军事上的胜利,必须有制度改革的保证,否则,就如同乞活军一般,最终灰飞烟灭。”
“你仍然心向朝廷。”
关山哼了一声,“如果大晋王朝都不能给百姓活命,那刘渊更不可能。”
王云天点头,“赵平是太原郡守,领着太原郡的百姓支持刘琨,所以刘琨绝不会放弃赵平,而赵平在,你便投不了刘琨,所以,你只有和我一起干,弄出点动静来,自己组一支兵马,然后向刘琨要一块地方,自己发展势力,待时机成熟,勤王而去,脱离并州,这是最好的路。”
“或许吧,可我只想找我的姐姐。”
关山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深沉的疲倦,那一种疲倦,更像是一种迷茫。
嘭。
院门被人踢开。
一个壮汉站在门口,他足有八尺高,强壮无比,如同山岳般站在那里,望着关山。
“你是关山?”
关山看着眼前的巨人,有些讶异,世上很少有这种人。
“是我。”
“我叫大石头,我奉主人命令和你决斗,你应战吗?”
关山笑着问,“你觉的我傻吗?”
大石头明显有些呆滞,他虽有庞大恐怖的身体,却没有足够睿智的脑袋。
“你看着不像傻。”
“那我为何与你决斗呢?我若不同意与你决斗,你出手,便是奴隶攻击平民,是犯上之罪加伤人之罪,至少也是一百棍子,然后充军,你觉的,我会与你决斗吗?”
大石头生气的锤了一拳自己的胸口,“哼,胆小鬼,你若不敢与我决斗,我就进去杀了你。”
“你若进这院子,便是强闯民宅,乃大逆之罪,我可以在这里杀了你,所以你要想清楚,你进的来,可是出不去。”
“你吓我,我不怕。”
关山忽然觉的这个大石头很可爱,他是来杀人的,可他一点杀气都没有。
大石头已经抬起了脚,一步就踏入了院门,可他的身体太大,他只有弯下身子才能进的去。
这个巨人有至少四百斤。
在他弯腰的一瞬间。
关山突然起身,运动,加速,眨眼间一脚踢了过去,可谓迅疾如风。
大石头反应十分迅速,他宽大的双手立刻抬起,护住了面门。
通!
只这一脚。
巨人被踢飞出去,摔在三丈之外。
满场皆惊。
关山摇摇头,回身而去,“巨人,已不复当年了。”
大石头躺在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你偷袭我。”
四周立刻围上来一群人,护住了大石头,为首的人喊了一声,“先走,撤。”
顷刻间门口的打手撤了个干干净净,太原已经被围,关山插翅也难出太原,所以他们并不怕关山跑了。
当所有人都离开以后,街道上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他挥着手中的扇子,昂首阔步而来,一身精神气,实在难以忽视。
关山大惊,连忙出门而迎,双手合在身前,五丈之外便恭恭敬敬的躬身。
“先生,学生关山回来了。”
王云天一看这个架势,便知道眼前这位先生绝不简单,他也在院中躬身行礼,“先生。”
老人摆了摆扇子,径直进了院子,“关山呐,看来这几年你的武艺精进了许多呐,已有我年轻时八成的模样。”
关山苦笑,陪着老人进了院子,再次关上院门。
“先生笑我,您的名字,北境无人可挡,更何况您的枪。”
老人坐在石凳上,两个晚辈就只能站在一旁。
“五年前赵国攻破太原,书院解散,后赵国兵马撤走,我又回来太原,重开了书院,现在书院里还有三十个学生,我终于又尝了尝做先生的滋味,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一种滋味胜过当先生的滋味,所以墨子注定一生都只能做个先生。”
“先生呐,您的学生必将秉承您的志向。”
墨子抚摸着自己悠长的白须,“哦?关山已明白我的志向?”
“学生永不敢忘。”
“我是一个教书的先生,也是一个教武的先生,我却从没教过别人志向。”
“先生说过,学生的志向,就是先生的志向。”
墨子悠然点头,很是欣慰的看着关山,“我很开心,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如今,先生遇到一个头等难题,听闻你归来,便想和你讨论,坐。”
关山长袖一甩,端端正正的坐在了墨子面前,此刻,他们二人平等。
“我前年收了一个学生,叫凌飞渡,是战乱中的孤儿,他与旁人绝不相同,他是一个男人,却将自己当做一个女人,他穿红装,涂脂粉,完完全全女人打扮,我以为,他这样做绝无不妥,人生在世,酣畅自由,若连自己的喜欢都不能有,这人间便是地狱。”
关山点头,“学生以为,男作女也罢,女做男也好,人之所向,皆有缘由,人之所爱,不可剥夺,凌飞渡,绝无什么不妥。”
“好。”墨子点头,“可人间终究不这么想,世俗的力量孤立着特立独行的人,没有人保护少数,少数将被多数淹没,思想的同化有着暴力性,我该如何保护这个年轻的学生呢?”
关山沉默,然后望向了天空。
少数人的声音永远会被埋没,少数人的想法,永远都是被践踏的异声。
在人间,你可以闭嘴,你可以不说话,但是在书院里呢?在一个传授真理的地方,少数人,也闭嘴吗?那天下还有他们说话的地方吗?
关山说,“学生中,应当成立组织,由同龄的学生形成力量,以帮助少数人为责任,给予他们奖励,给予他们赞扬,他们一则可以保护少数人,二则可以让少数人凝聚成更强大的力量。书院也当保护少数人,为少数人提供公平,公正,公开的平台,允许他们发声,让他们的声音成为正常的,平常的声音。而衙门则应当加强对学生犯罪的处罚,若有学生逾越,攻击少数人当严惩不贷。三管齐下,当能让少数声音,也在人间响起。”
墨子听罢,眼前一亮,竟起身对关山行礼,“关山一言,教会老夫,书院如此,天下,亦如此。”
关山与墨子对拜。
“先生过奖,这天下实在太大,比书院,真是难上加难。”
墨子却说,“天下道理简直一模一样,我却认为,天下简单的很,这教书,却是难上加难,人间的模样,只是今天的模样,书院的模样,才是明天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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