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的叶子已经枯黄,等待着秋风,有疲惫的行人从树下走过,一片黄叶落在他的头顶,他便顶着树叶前行。那片叶子一直在他头顶,他就这样走了很远,很远。
没有一点风。
整个夏季都是干旱,北国已经八个月没有下过雨,一滴雨都没有。
今年的粮食,几乎颗粒无收。
行人背着一把长刀,满身包着黑衣,头上也用黑布蒙了起来,只留下一双眼睛,犀利的望着人间。
黑衣刀客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他背上的长刀是否和他一样疲惫?
太原城遥遥在望,城楼上还悬着“晋”字大旗,有百十个兵丁立在城头,严阵以待,这里是北国的心脏,也是大晋王朝不可失去的北方都城。
这座城池已很破败,很萧条,物价飞涨,斗米一金。
城外几乎没有人烟,城内,又是什么模样呢?
他望着这座城池,他已许久没有回来,那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城门洞开,他一步一步踏入这太原城,如同,踏入了梦里。
城楼上忽有人高呼。
“烽火!敌袭!”
整个太原城似乎都为之一震。刀客回头,那城楼上的守兵,跳着脚望着南方。
“速关城门,立刻通报刺史大人。”
“是。”
太原已失去了所有屏障,此刻,太原就是北境唯一的屏障。
一个满头乱发的疯男人忽然冲上了大街,他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在喊,“赵国人来啦,赵国人来啦,快跑啊。”
街道旁破败的院子里缓缓有人探出头来,他们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就那么怔怔的望着人间。
他们,已麻木了吗?
一支军队从前面列队奔跑而来,青石上荡着黄土,太阳上了屋顶,眼看着,炙热的中午就要到来。
这一队兵马,约摸也就五百人,他们冲上城头,望着南方。
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人夺路而逃,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那个疯子,一路呼喊着,他似乎是太原城里唯一的声音。
这里充斥着一股压抑,让刀客很难受,他松了松围在头上的黑布,却感觉空气里都是尘土。
他来做什么?这北境已没有一点希望。
他低声说,“姐姐,你还好吗?”
他是来找人的吧?
找他的姐姐吗?
他的姐姐又在哪里?
刀客一步步向前,这街道他似乎很熟悉,赵姥爷家的院门已经塌了,里面全是杂草,已看不到半点生气。
王大爷家的院子倒是干净,院子里却有一对眼神冰冷的陌生男女警惕的望着街上。
当年许多人逃出了太原,又有几个人回来了呢?
太原刺史府也破落不堪,门头上悬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四个字,“永镇北境”!
题名的人,是刘琨。
并州新任刺史。
刀客嗤之以鼻,不屑而去。
前方有个胖子,他个子不高却极胖,身上裹着厚厚的棉服,北境绝没有几个人能穿的上棉衣。
他眯着眼睛望着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一动不动,像傻了一般。
“你是关山?”
刀客瞬间凝神,握住了刀柄。
胖子说,“我问过所有太原的人,问他们,太原第一条好汉是谁?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说,他叫关山。”
刀客冷笑一声,他已握住了刀柄,他自信,一刀,绝对可以杀了他。
“我问他们,关山是谁,他们说,关山就是当年刀劈太原郡守的关山。”
关山嗤笑,“杀人的人,怎配的上好汉二字?”
胖子似乎已看的入迷,他望着天空,可天空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连希望都没有。
“当年司马腾领兵出战,太原郡守率城投敌,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夜入郡守府,刀劈郡守,带着八百人追随司马腾而去,何等英雄,何等壮气。”
“又有什么用?”
刀客也抬起了头,望向天空,太阳,已跃上天空,它刺眼,却又温暖。
“死了一个赵郡守,如今又有了一个赵郡守,父死子替,当年那一刀,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两个人同时望着天空,他们是否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司马腾败了?”
“三个月前,司马腾战死于青州,乞活军南迁,已不受朝廷节制。”
“你回来,还是想效忠朝廷吗?”
关山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朝廷?朝廷给我什么,让我为它卖命。”
是什么,从关山的眼角滑落?
如此滚烫。
“我回来,只想找一个人而已。”
“找你的姐姐?”
“是。”
“我叫王云天,我来这里,想做一件事情。”
关山在天空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那太阳,照耀人间,可它,有丝毫感情吗?
北境大饥,亡民百万啊。
“我已经很累,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回家。”
刀客低下头,向前走。
那一扇院门,还静静的锁着,低矮的木板挡着院中的模样,土坯的院墙有些剥落,门廊上的青砖已微微泛黄。
门上挂着一把锁,看那样子,已许久没有打开过了。
“姐姐,你没有回来吗?”
嘭。
关山一脚踢开了院门,一个世界,豁然出现在他眼前。
院中的榆树,水井,石凳如此熟悉,就如同,一脚踏回了五年前。
满地的落叶,满地的荒草。
姐姐,确实没有回来,这里,已五年没有住人了。
关山进来,踩进了落叶里,他摘下了面巾,将长刀放在石桌上,然后蹲在地上,开始拔草。
王云天抱着一坛子酒走了进来,他看着正在收拾院子的关山,“赵国又来围城,马上城中就没有酒了,何不先喝上一场,再干活?”
关山却问,“为何不先干活,再喝酒?”
王云天一窘,“爷爷可从来没有干过活儿。”
关山笑了笑,不理他。
王云天只好撸起袖子,蹲在地上,一同拔草,却因为他实在太胖,一下子翻了过去,栽了个跟头。
“不行,不行,这个不是爷干得了的,爷做不了这个,我还是喝酒。”
关山从进了院子以后,就在笑,这五年,他过的实在不好,他终于回家了。
门外忽有人影掠过,关山不去理会,却提醒王云天。
“胖子,是非之地,命如草芥,何必在此冒险。”
“如今的世道,哪里不危险?”
“你想做什么事?”
胖子看着很轻松,可关山已觉察到他的手在颤抖,此刻门外至少有五个人围着。
“你有没有听过夏国?”
“当然听过。”
胖子点头,“此刻的西夏,拥有整个河套平原,物产丰隆,粮草满盈,他们不光有粮食,还有骏马,而且西夏距太原又很近,一千五百里而已,是唯一此刻能够支援太原的地方。”
关山道,“西夏是白族人,来自遥远的西北,据说他们迁移了十万里,才到了河套,他们凶蛮且没有礼仪,此刻的西夏王白风敖厉兵秣马,虎视眈眈,一心想着扩张势力,你认为,他们会帮助太原?”
“我认为,利益的交换永远胜过武力的掠取,弱者可以和强者达成交易,只要你出的价码足够高。当交换所得到的利益超过战争可以得到的利益,那么不论白族人多么野蛮,他们都一定会做。”
关山不由的问,“你有什么筹码?”
“对于白族来说,此刻最大的威胁来自他们北方的铁人族,铁人族来自遥远的北荒,他们更加凶残和暴虐,他们有十万虎狼之师,是白族最强大的敌人,而白族自身不过三万骑兵,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盟友。”
“你要怎么做?”
王云天虽然在喝酒,但他的脸色非常认真,“我以琅琊王家世子的身份,配上并州刺史的使者仪仗,直扑统万城,与白风敖定一个互通有无,绝不攻伐的文书。白族最需要什么?士兵!我们送他三千兵,换十万袋粮食,太原就能熬过这个冬天。”
关山忽然就笑“哈哈,三千兵?敢问王胖子,你有三个兵吗?”
王云天却非常郑重的看着关山,“我没有,刘琨也没有,但是十万袋粮食,白风敖有。”
“你要骗他?”
“我骗的了白风敖吗?”
关山想着王云天的话,他的话听起来绝无破绽,如果刘琨在太原站稳脚跟,与白族人结盟,对抗北方的铁人族,对夏国来说,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助力,而对刘琨来说,共同抵御南方的赵国,也是迫在眉睫。
所以,白风敖很有可能会做。
不,他一定会做。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王云天道,“我需要一个军官,陪我一同入夏。”
“我此刻什么也不是。”
王云天忽然站起身,“你是,你是司马腾麾下的太原卫校尉,没有人削除你的职位,所以,你此刻还是校尉。”
“好吧,你的计划确实很不错,可是,我又能得到什么?”
“机会,梦想,若是成了,你顷刻就是将军,麾下兵马无数,战赵国,卫天下,雄镇北境,若不做,你便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你一回太原,就会被赵郡守的爪牙迫害,所有人都看不起你。”
王云天的冷笑,“你若不能名镇北境,关兰儿,找的到你吗?太原,转瞬之间就会夷为平地,到时候,她去哪里找你?”
关山笑着摇头,“你仍没有说给我什么。”
王云天脸上一窒,看来这个刀客并不好糊弄。
“这把要是成了,无论赚回来什么,你我都拿三成。”
“你我三成,便是六成,还有四成给谁?”
王云天嘿嘿一笑,“我们至少也要再找两个帮手。”
秋风终于吹了起来。
榆树叶子哗哗作响,门外脚步声慌乱无章。
这北境,又将迎来怎样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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