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刑寺里人来人往,好像比我去长安之前更为忙碌的样子,周兴看到我也是格外亲切:“来老弟,你可算回来了。”
“周兄。”我行了个礼,“近来可好?”
“别提了,坐坐坐。”周兴抱怨道,“大牢都快塞不下了,这些天忙得我呀,恨不能天天加班。你说你去长安就去吧,把你几个兄弟带走干嘛?你说你回来吧,也不把他们带回来。过一个月可就是秋分了,你看着办吧。还有这索元礼也是,你去长安没几天,他也带着薛怀义外出公干了。”
秋分,意味着一些犯人将要走上断头台。我坐下来,问道:“索兄带着薛怀义?”
“太后的安排,咱俩就别管他了。”周兴好像不愿意透露太多,又把话题转了回去,甩出一叠案卷,“你看看,这些都是以前的犯人,为了给新来的腾出地方,是杀是放,就都听你的了。”
随着长安及其他地区的难民涌入洛阳,一些鸡鸣狗盗之徒也趁机混了进来,司刑寺的牢房也是不堪重负。这个周兴,老是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给我。要是狄仁杰这家伙还在这里就好了,凭他的本事,这种事情自然是驾轻就熟。
但凡有钱有势的,肯定早就花钱托关系出去了,剩下的这些都是没有任何权势的人。周兴这个家伙,好事轮不到我,这种脏活全我干。我一个小小的评事,能做得了主么?到头来还不是你们说了算。我也就给你们写写判决书而已。
碍于周兴的地位,我只得接过案卷,一一翻看,不乏一些大盗和惯偷。不过其中有个案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三年前,一个叫刘涌的男子,看上了村里一个叫萍儿的女子,并且想要跟她成亲。萍儿家瞧不上刘涌,没有同意这门亲事。刘涌也不知道哪根经搭错了,非萍儿不娶,软磨硬泡软硬皆施。萍儿的父母也是不堪其扰,匆匆跟别人定了一门亲事,想着这亲事定下来了,刘涌算是死了心吧。可这刘涌非但不死心,反而借机将萍儿奸污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很多人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会选择一死了之,因为羞愤加上别人异样的眼光和言语让她们难以忍受。唐的风气比较开明,女性的地位也得到了极大地提高,但即便是这样,萍儿的下半生依然不好过,因为没人愿意娶她了。
不知为何,当时对此案的量刑很低,仅处以徒刑。而唐律规定,刑期最长就是三年,到时候就要释放。一来呢,朝廷不愿意提供免费吃喝给他们,二来也希望他们早日出狱,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我必须见一下这个刘涌,确保他出去后不会对社稷造成麻烦。
大牢里异常嘈杂,挤满了犯人,他们吵吵嚷嚷,见我进来,个个都在喊冤。怪不得周兴愁得慌,这种场景,没有三五个精明的下属再加十个八个健壮的狱卒怎能维持过来。
我把刘涌单独关到刑讯室。
或许是得知自己可能要被提前释放,他好像显得有点亢奋,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对他说道:“刘涌,你知罪吗?”
他倒也答得痛快:“刘某知罪。”
我问道:“你为何萍儿?”
他答道:“我想着这样她就是我的人了,就不会和别人成亲了。”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简直是无知。我说道:“你的刑期很快就要满了,出去后希望你好好生活,安分守己。”
“我会的。”他眼神中流露出兴奋的神采,“我出去了就会娶她,一起好好生活。”
这个混账东西,竟然还想着娶萍儿,当年这件事情也不知对萍儿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想这一辈子可能也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看来这个刘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犯的罪有多么严重。
监狱,除了惩罚犯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职能,就是改造他们,使之成为对国家有用,至少是无害的人。徐有功一直是秉承着这个观点,所以他总是尽心尽力去教化他们,而不是动不动就施以重刑。然而现实是,绝大多数监狱都做不到这点,监狱毕竟是监狱,是肮脏黑暗的地方,不是美丽光鲜的花园,它怎么能教人向善呢?罪犯们的父母花了几十年时间也没有教好他们,凭什么监狱能教好他们?这也造成了很多犯人出狱后,还是会继续走上犯罪的老路子。
“她是绝不可能再嫁给你的。”我怒道。
“啥?”他先是一愣,转又说道,“可是除了我,没人会娶她了。”
“但是你伤害了她,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伤害自己的人。”
刘涌看起来好像有点失望:“那我再强奸她,这次我要在她下面塞两根木棍。”
什么?居然还有如此残忍的行径。我有点不敢相信,问道:“三年前,你也塞了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答道:“塞了一根,她是我的了。”
为何案卷里对此事只字未提?若我没有猜错,恐怕是当时审理此案的官吏不想把事情闹大,担心影响自己的仕途吧。正是因为有这种欺上罔下的官吏,才使得很多事情得不到有效制约,最终酿成大祸。身体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流逝尚可修复,但是心灵的创伤恐怕一辈子也难以磨灭。
可惜的是,已不能翻案,我也不愿再去受害者家庭撒盐。若是当时能正视此案,按唐律对刘涌处以他应得的刑罚,或处死或流放,断然不会产生今天的问题。
一想到这样的人即将刑满释放,我感到一阵寒流涌来,不禁令我联想到另外一件事情。
那是我的前世,大约几十年前,李世民东征高句丽。我随军出征,负责清点盘算粮草人口。
从军事力量上讲,高句丽虽弱,却依然能在强大的武力压制下屹立不倒,凭借坚固的城池死守阵地。彼此僵持不下,虽屡打胜仗,但也并未将高句丽完全征服。
一日我正在案几上整理资料,一人闯了进来。
“楠哥,许久不见,最近可好啊。”
我朝来人一看,原来是小四,站起来应道:“小四啊,听说你们刚打了胜仗,怎么不去庆功,跑到这里来干嘛?”
小四在军队里担任个什长的职务,之前有过两次交道。他嘿嘿笑着:“这不给你弄点事情做做么。”
“说吧,这次几个。”我估摸着八成又要把俘虏关在我这里了,皱眉道,“跟你说,超过十个我可不接啊,关不下了。”
小四手往外一指:“都在外面呢。”
我随他出去一看,好家伙,几十号汉子都在院子里站着呢,有些都被挤到外面去了,看得我头皮直发麻。
小四又嘿嘿一笑,对我说道:“也不多,就二十人。”
我大致数了一下,还真有二十个俘虏在里面,这比我牢中现有犯人的总和还多,顿时感到事情有点棘手,忙把小四叫到屋内。
我面露难色,说道:“你也知道我这里的情况,就这点地方,就这点人手,一下子二十人怎么塞得下啊。况且这里也不是我的地盘,又不是我说了算,我也只是代管一下。”
他也苦着脸道:“这都是上头的意思,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别的地方要关的人更多,你这里都算少的,这还多亏了我在都尉面前说了几句。”
这家伙还挺会做人情,也不知道他说的真的假的。
我皱着眉头道:“不行不行,二十人真关不下,到时候要发生暴乱逃狱什么的,可不是闹着玩的。跟你说,十个我这里都真的很难容得下。”
“想想办法嘛楠哥,让他们挤一挤嘛。”小四拿出公文催道,“你把那些快到刑期的放掉几个不就好了,快点在这里签字盖章吧。”
“就这也不够啊,我早就想到这个方法了。”我瞄了公文一眼,摸了摸下巴,“这样吧,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我留下十个,剩下十个你先带回去看还有什么地方关得下的。”
“这怎么能行。”小四有点不耐烦了,板着脸道,“回头你自己跟上头说去,先在这里签字,我还要赶着回去复命呢。”
看来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只得签字同意,同时提了一个要求:“字我可以签,先说好,一会你可要先帮我把俘虏关进去才能走。”
“这个可以。”小四应着,同时监督着我把公章盖上。
第二天,我不得不提前释放了几名罪犯,以缓解看管压力。然而大牢的拥挤程度,和俘虏们相互之间交谈所用的那我听不懂的外国语,时刻刺激着我的神经。若发生暴乱或逃狱事件,丢乌纱帽事小,周遭的百姓可是会首当其中遭了秧。
思考再三,我重新研究了剩下几名重刑犯的犯罪记录,看还能否释放几人,以腾出囚牢,对战俘们实行相对更好的隔离管制。
其中有一个是杀人犯,他叫小林,算是书香门第,父亲是个秀才,略有才学,在地方上有点小名气。他有一个叔父常年在外经商,倒也挣了不少钱。而小林入狱就是因为残忍杀害了那位叔父。
原因是这个叔父居然跟小林母亲搞在了一起,还弄得满城风雨,小林的父亲懦弱,选择忍气吞声,经常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小林觉得有悖伦常,无法忍受非议,奋起将叔父杀死了。
按律,杀人者死,然眼下未到秋分,不能处决。但若是按道德层面来讲,小林的做法或许也并不是罪无可赦。
我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本该是年少有为前途光明的大好才俊,大概也是一时冲动而已,或许还能挽救一下。三国时期,坏如周处,都能浪子回头。我想小林应该有所悔悟了吧,出去之后会安分守法吧,如果潜心读书,用心做人,还是前途有望,能造福一方的吧。
然而我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小林出去后没多久,就将其母残忍地杀害了。不光如此,他还杀死了妓院的两个妓女。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震惊的,她们的死虽然是小林造成的,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每当想起此事,我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有些过错可以原谅,但有些罪行是绝不能姑息的。我没有能力教化别人,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威慑犯罪。想到这里,我看了刘涌最后一眼,转身出去了。
放衙之后,我带着巧儿去西市添置点家当,在人多热闹的地方会让我感到一丝温暖,以抵挡这个世界的冰冷。
街头的杂技表演,不乏一些低劣的行为,比如用一些身形长相畸形的人来博取人们的眼球。而这些人,并不是生来就畸形的,他们中绝大多数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然后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手段和器具,强迫这些孩子按照固定的形态生长。
比如每天将一只左手绑在身后,久而久之,这只左手就会像是本身就长在身后的一样,无法伸缩自如。又或者是将人长期置于户外暴晒,使皮肤变得又黑又粗糙,更甚者直接将脸和全身烫伤,或用开水或用火钳,这样就会结很恐怖的疤痕,吸引看客注意。还有很多更骇人听闻的招数,就连我也不敢细想。
原本已经被拐卖举目无亲的儿童,还要继续承受更多的伤害,这是怎样的一种残忍?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小孩,脖子和胸膛连在一起,像怪兽般被麻木的看客们观看议论,活着连条狗都不如。这些孩子长期受到非人的摧残,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和语言能力,更别提沟通了,他们只能听懂主人简单粗暴的命令。更可惜的是,这种事情历朝历代虽有明令处罚,但是屡禁不止。
当初崔祭的案子看来还是办的太轻太轻了,没有起到很好的震慑作用。
这些现象,更坚定了我的决心。那一次,我一共判处五十三名犯人死刑,当然包括刘涌在内,乃司刑寺几十年来集中判处死刑犯最多的一次。周兴并未有任何异议,甚至看都没看一眼,他求之不得呢,最好大牢里的人越少越好。除了有几桩案件秋官和左台没有同意之外,剩下的犯人均在秋后被处死了。
大约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有人在背后称我为魔鬼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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