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太后不再接见进京面圣的人,改由婉儿处置,不知是否因为国事繁忙,还是受陈子昂的影响。但铜匦并未废除,依然在发挥着它的作用。自从设立铜匦之后,太后一下子多了无数只眼睛和耳朵,想必不会轻易放弃。
周兴并不急着审问骆宾王,而索元礼倒是很迫不及待。我也很急,急着寻找和州的案件。当初是我百般劝说软磨硬泡,将臭蛋推入这个火坑的。现在他身陷囹圄,随时都有被砍头的危险,若我不能把他搭救出来,无论如何也没法心安。
因我本身就是从和州过来的囚犯,不方便直接询问李日知和杜景俭,只得暗中查找。好在我够执着,也够勤快,终于在李日知那里翻到了臭蛋的案子。令我没想到的是,和州的人倒是图省事,居然把臭蛋和那两个叛乱逃犯合并到一个案子里,通通加以谋反的罪名,准备秋后处决,正报于司刑寺审议。
为了不闹出大动静,又能让李日知乖乖地把案子交给我,耍些手段也是在所难免。我在晚上的一锅乱炖里面做了手脚,偷偷下了大量巴豆进去,然后谎称自己食欲不佳,并未食用。而他俩,那晚半夜进进出出,可是忙活得紧。想起杜景俭在茅厕外着急地问“李兄,好了吗”,我到现在还会笑出声来。
第二天,李杜二人拖着虚弱的身子到府衙亲自告假,徐有功一脸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他俩这是怎么了?”
我答道:“许是半夜着凉了吧。”
徐有功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是乎,我顺理成章接手了李日知的案子,圈出臭蛋案中疑点,要求和州方面将嫌犯押送到神都,交由司刑寺审理。到了这里一切都好说了,只要我牢牢地将案子审理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交给徐有功复审就可以了。徐有功这人的特点众所周知,对罪犯向来宽容,能不用刑就尽量不用刑,能不判死刑的也是尽量宽大处理,尤其是有重大疑点的案子,更是本着“疑案从无”的原则,一律从轻发落。
我就是看准了他这一点,才如此正大光明地将臭蛋提到司刑寺,并且打算就这样,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将臭蛋无罪释放。
冯元常和俞文俊终究难逃死刑的命运,他们公然反对太后执政,实在是罪无可赦。没人能搭救他们,也没人愿意搭救他们,朝臣们除了惋惜就是沉默。周兴倒是很高兴,听冯元常的话语他俩好像早就有矛盾,现在周兴公报私仇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些借鉴。我也很高兴,跟着索元礼周兴去抄家的时候,还是能得到一点好处的。
得益于驿站的便利,臭蛋很快便被押送到了神都,关押在司刑寺大牢,随他一起被押来的,还有徐敬业案的逃犯——夏建春和夏建秋,也是帮助我离开和州囚牢的狱友。于情于理我也应该搭救他们一把。
司刑寺共有三座监狱:天牢是用来关押政治犯、朝廷重臣以及皇室成员的;地牢,俗称大牢,是关押各地方转送的要犯的;另外还有一座女子监狱,是用来临时看押女犯和女眷的地方。
审问犯人这种工作,吃力不讨好,大牢的环境又是极端脏乱差。李日知和杜景俭他们是宁可埋头翻阅案卷,哪怕头晕眼花,也尽量避免去牢房的。那么这审问臭蛋的工作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一个人的身上。
我穿上官服,戴着官帽,还化了点装。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拿着案卷走进昏暗的审讯室,将纸放在几案上,坐下来准备装模作样地盘问一番,开口说道:“本官乃司刑寺来评事,奉命审理此案。”
“狗子哥?”
臭蛋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不应该啊,难道我就长得这么出众?要命的才想起来,忘了变个声音了。
我赶紧冲上去给了他一个嘴巴,在他耳边快速小声说道:“要活命就给我闭嘴。”
“混账,本官当然够资格审你。”我灵机一动将臭蛋的话圆了过去,大声吼道,“统统给我跪下。”
见我发怒,他们三个乖乖跪了下来,耷拉着脑袋。
我重新坐回去,随手翻了一下卷宗,问道:“徐敬业叛乱,你们可有参与。”
夏建春和夏建秋瑟瑟发抖,不敢应声。臭蛋抬头看了看我,我用眼神暗示他可以开口说话。
得到我的许可,臭蛋答道:“不曾参与,草民连徐敬业是谁都不认识,怎么会参与叛乱,真是天大的冤枉。”
“这么说是有人诬告你们喽?”我语气缓和了一下。
臭蛋听懂了我的暗示,答道:“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草民卫遂忠,家住万年县。”臭蛋一五一十地答道。
“万年人士,怎会参与扬州的叛乱,看来真的是诬告啊。”我点了点头,又问道,“光宅元年九月,你身在何处?”
臭蛋谨慎地回答道:“身在神都,不曾离开。”
“可有人证?”
“有。”
“既然有人证,那此案定是冤案无疑。”我肯定地说道。旁边的狱卒打着哈欠,也不知道在不在听。
我接着问道:“那你们下狱到底是所谓何事?”
臭蛋看了看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偷偷盗。”
“小小的偷盗,居然诬告谋反,和州刺史真是胆大妄为。”我说道,“既是偷盗,则应按偷盗论处。”
他们一听,松了口气。
“来老弟何在?”
一声大吼传过来,听声音就知道是索元礼到了。
我大惊失色,这么快就下朝了?要是让他知道夏建春和夏建秋曾经跟徐敬业案有关,那还了得。他肯定会借题发挥,趁机向太后邀功。到时候牵连到臭蛋,再牵扯到我,这事情就说不清了。早知道一眼被臭蛋看出来我就不化妆了,白白浪费时间,不然的话这会已经审好了。
思索间,索元礼已大踏步朝里走来,我匆忙合上案卷,站起来对他行了个礼:“见过索兄。不知索兄找我何事?”
“地牢有什么好玩的,走,跟我去天牢看看骆宾王。”索元礼说着上来拉我。
看来他是一门心思扑在骆宾王身上了,我站着没动,只想着赶快把索元礼糊弄过去,推辞道:“可我这边还有案子,一时走不开啊。”
索元礼看了臭蛋他们一眼,喝道:“贼秃奴,犯了什么案子,速速招来,等着吃鞭子吗?”
臭蛋他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一个个呆若木鸡。
我生怕索元礼对他们用刑,慌忙劝阻道:“索兄,勿动怒,这种小案子我来就行了。”
“对付犯人,先要用刑,他们熬不住了,自会交代出来了。”索元礼喝道,“来啊,取我”
“索兄索兄,我已经审问得差不多了,是偷盗。”我赶紧安抚着索元礼,“索兄不必为了这等贱民脏了您的手。”
他点点头:“你说的也对。”
我继续说道:“何不先去天牢,待我这边记录完立刻就过去。”
我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好让我快点完成我的计划,以免节外生枝。
“还要记录啊,看到这些字就头晕。”索元礼皱着眉头往外走去,“那我先去天牢看看,你可要快点过来。”
我松了口气,心想总算送走了一个瘟神。
我重新坐下来,翻开案卷,被索元礼一打岔,都不知道审到哪里了。
臭蛋他们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样子很是狼狈。
真想随便瞎编一通呈给徐有功,奈何边上还有狱卒看着,我又不能草草了事,只得接着审问:“你们三个是一起偷盗吗?”
他们连连点头称是,比我还要迫切,恨不得马上让我给他们判刑。
我指着臭蛋:“你说,何时?在何处偷盗?赃物何在?”
臭蛋一一作答,我也飞快地写着,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他说,这几天如何写口供,我早已想好了对策,并烂熟于心。
“参见周少卿。”
“参见周少卿。”
外面传来几个狱卒的声音,不好,周兴来了。刚送走一个瘟神又来一个,我心里暗自叫苦。地牢这边一般并没有什么要紧的犯人,或者说,没有什么值得周兴关注的东西,天牢才是他该待的地方。今天这是怎么了,都喜欢拱到这脏乱的地牢里。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我走出审讯室,对周兴行了个礼道:“见过周兄。”
“来老弟,我说在外面怎么没看到你,原来躲这儿来了。”他朝里面看了一眼,对我说道,“正忙着呢?怎么样,审讯进行得如何?”
我又是一惊,难道他听说这里有徐敬业案的逃兵?心里暗叫不妙,一边思考对策。
没等我答话,周兴自顾自地走进去,说道:“来老弟你才到司刑寺没多久,这审理案件难免没那么顺手。这是桩什么案子,我给你参谋参谋。”
“不用麻烦了,周兄。这种小案子就当给我练练手好了。”我心里暗叫不好,忙说道,“已审讯完毕,正在记录口供。”
周兴坐在我椅子上,一只手压着案卷:“客气什么,反正闲着也无事。”
难道他真是冲着徐敬业叛军来的?我感觉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堵得我很难受,呼吸都有点不畅了。周兴这人非常精明,可没有索元礼好糊弄。怎么办,难道要跟他挑明我和臭蛋的关系,祈求放臭蛋一马?
我赶紧扯开话题,问道:“不知周兄找我所谓何事?”
他抬起头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今天放衙之后想请你一起喝一杯。”
直觉告诉我,这顿酒不好喝。然而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是喝敬酒还是罚酒了,我立刻装出很兴奋的样子,顺他的话道:“太好了, 我已经好久没喝酒了,要不现在就去吧?”
“哈哈哈,看把你急的。”周兴大笑道,顺手翻开了案卷,“不着急不着急,先把你这手头的案子解决了再去也不迟。”
“周兄。”我蹲下来转移他的视线,说道,“你这一说吧,我这酒虫就被勾起来了,这会难受得紧,这种小案子早已审完,不如现在就去吧。”
“哈哈哈,这倒还是我的不是。”周兴笑道。
我憨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周兄请的酒必定是上好的美酒,自然就是特别期待。”
“好说好说。”周兴合上案卷,说道,“正好我这有件事情需要劳烦你。”
果然,我就知道周兴请喝酒没什么好事。见他合上案卷,我这颗心总算咽下去了,站起来高兴地说道:“周兄有事,小弟自然是尽力而为。只是不知是何大事,竟然连周兄都办不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周兴站起来走到外面。
我跟了上去,看来周兴此次前来地牢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让我替他办事。如此便好,不管什么事,只要让臭蛋这一关顺顺利利过去就行。
“嘿,这不是周老弟么。”索元礼突然又闯了进来,正好跟周兴打了个照面。
“索兄,你怎么会来这里?”周兴显然楞了一下,说道,“我正要找你呢。”
“我刚才在外面远远看到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我一猜就是你。”索元礼大声说道,“周老弟,正好我要去天牢审问骆宾王,这不巧了么,一起去吧。”
周兴往后退了两步:“索兄,那人不是骆宾王,不要这么着急嘛,等弄清楚再说。”
“管他呢,先审着再说。”索元礼往前走了两步。
周兴转过头看着我,似乎在向我求救,见我没有反应,他自导自演地说道:“来老弟,你刚才说这个案子有点繁难是不是,我帮你看看。”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又不好否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周兴又回到审讯室,坐在了我的椅子上。
索元礼跟进去道:“周老弟,这种偷盗的小案子有什么好查的,我们还是一起去天牢吧。”
“索兄,能呈上司刑寺的哪有什么小案子。”周兴又重新翻开案卷,“偷盗?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眼看着就要功亏一篑,我赶紧加把火:“听说那个骆宾王当年对太后大不敬,我看周大哥是得仔细审问。说不定太后一高兴,就加官进爵了。”
索元礼听到我这么说,一把抓住周兴的手道:“周老弟,你迟迟不审骆宾王,难不成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
周兴很是忌惮,尴尬地笑道:“索兄,哪有的事,你我同为太后效力,我的功劳不就是你的功劳吗?”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吧。”索元礼是个急性子,抓住了周兴的要害就不依不饶。
“索兄,不是说了罪犯尚未严明身份嘛。”周兴有点急了,慌忙站起来扯开话题,“我今天其实是来找二位喝酒的,听说水云阁新来了几个小娘子。怎么样?索兄,来老弟,赏脸吗?”
水云阁?神都的水云阁?巧儿会在那里吗?不,她应该还在万年的水云阁。我有好久没回万年了,臭蛋也是。我朝他看了看,发现他也正在眼巴巴地望着我,似乎也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搞蒙了,期盼着我快点搭救他。
周兴看着我问道:“来老弟,喜欢什么样的美色啊?高矮胖瘦随你挑。”
朝中官员狎妓成风,跟纳妾一样普遍,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况且就连太后都有男宠,官员们私底下交流一下狎妓的经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句话看着像是在问我,实则是为了吊索元礼的胃口罢了。
“小弟见识浅薄,喜欢大点的。”我边说边做着下流的手势,为了能顺利过这一关,我也是豁出去了,“如果皮肤白皙滑嫩,那就再好不过了。”
三个人各怀鬼胎,相互牵制着。我要利用索元礼钳制周兴,周兴想拉拢我对抗索元礼,而索元礼又想笼络我踩周兴。
索元礼显然被我的描述所吸引,露出贪婪的神色,问道:“什么时候喝酒?今天吗?”
周兴道:“既然二位这么有兴致,不如现在就去如何?”
“如此甚好,哈哈哈。”索元礼大笑起来,和周兴一前一后出去了。
这两尊佛总算是走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匆匆写完最后几个字,收拾好之后呈给了徐有功。这半天可把我累惨了,这时才发现后背都湿透了,顾不得休息,我就大摇大摆地跟着周兴去喝花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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