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大燕的北疆,已是雪国。
积雪在寒冷的月光下蔓延,越过山丘、湖泊、松林,一直到了城下。
那座城的城墙不高,从北向南望去,嵌在两座大山中间,仿佛一扇门,又像是一个豁口。那座不起眼的城,同两边的高高的天堑一起,牢牢的扎在大燕北部的土地上,将来自北方的风雪以及一切侵扰阻隔在外,就如同它的名字————拒北城。
黄昏后,夜已临。
“咚!——咚!”
“咚!——咚!”
“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干涩的嗓音随着寒风在拒北城中飘荡。
已是一更,拒北城的黑夜来的比其他时节更早,大半座城已经睡下了。街边稀稀落落透出的灯火,让整座城在冬夜里显得不那么冷清。
北大门处两队守军正在交接,伴随着嗡嗡的重器移动摩擦的声音,大门也正在缓缓关闭。
北风呼啸,从门缝中涌入。
隐约有什么声音夹在其间。
初时几不可闻,后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几个呼吸的功夫声音就放大了几倍,能听清了。
哒哒哒···
一阵密集的仿佛敲击声从北边传来,
是马蹄声。
从北大门望去,月色下,一个灰影自北向南而来,速度极快!
那灰影像是要进城,但此时已宵禁。
大门继续在向中间缓缓移动,丝毫没有停滞的意思。
灰影不断靠近,没有减速的意思,似乎是要硬闯。
城门这边,没有人喊停,也没有人高喊“来者何人。”
城头上,不知何时已有几架弓弩对准了那道灰影,箭在弦上,青冷的箭头追随着那道灰影缓缓调整方向,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城门内,从正在交接的两队士兵中走出两个人来,拔刀,守在不断缩小的门缝前,漠然的盯着那道快速接近的灰影。
这些士兵仿佛是精密的器械,可以自行运转畅通。多年以来,拒北城始终屹立不倒,靠的不是两边人力难以逾越的天堑,也不是那道并不高的城墙,靠的是他们,拒北城的守军。他们纪律严明,战力惊人,如同他们的前辈一样。
他们才是大燕北方最强大的天堑。
那道灰影越来越近,距离城门已不足百米。
城门这边依然没有人说话,除了数道锐利的目光,只有沉默。
沉默的箭、沉默的刀,沉默的人。
拒北城有自己的规矩,这里是边城,是军事重地,无论是谁,敢在宵禁时刻擅闯城门,结果只有一个。
灰影还在快速靠近,已经能看清是一匹马,有一人俯身在马背上。
城头上,箭已做好准备随时离弦。
马背上那人动了。
只见他直起身子,高举右手,然后是左手,两手一会交叉一会分开,一会高举一会前伸,做出各种奇怪的造型,仿佛是在跳舞,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诡异。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在意。
因为,下一刻,那人和马就将被弩箭射成刺猬。
就在此时,一道宏亮的声音出现,打破了北大门的沉默。
“放!”
声音来自城头上,城楼里。
在这声音之后,城门暂停关闭,留了一道口子,刚好容一人一马通过。
城头上的箭下了弦,弓弩纷纷撤下。
门内的两名持刀守军收刀退回队伍中。
一人一马到了门口。
嗖的一声,那人骑马从北大门疾驰而入,继续向前,头也未回,只留下他有些急躁的喊声。
“关门!断后···断后!”
断后,自然是因为后有追兵。
此时,城头上,城楼的那道声音再次传出来。
“备!”
砰砰砰···
城头上的弓弩重新架起来。
刷刷刷···
门内的士兵一齐拔刀出鞘,列队站在尚未关闭的大门内。
嗡嗡的重器摩擦声再次响起,大门重新开始关闭。
众人凝神等了一会,并未看到有任何追兵出现。
大门只差一丝就完全关闭,看来追兵没有追来。
正当众人意识松懈时,忽然感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仿佛凭空闪现在大门内,闪现在他们眼前。
轰!城门彻底关闭。
这画面太过匪夷所思,但是士兵们手里的刀却没有丝毫迟疑,对着那道人影从上下左右不同角度组成刀阵迎了上去。
但是,那人影却仿佛是真的影子,从他们身边,从刀阵中直接穿了过去。
原来,那人让他们断后的就是这道影子,可是他们没能断掉,还让它入城了。
影子进入夜晚的城里,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湖海,瞬间消失无踪。
北大门城头上,响起了号角声,响彻在拒北城的夜空。
那号声抑扬顿挫,有种特殊的节奏,紧接着不断有相同节奏的号角声响起,由近及远,从北大门一路向南传播。
先前入城的一人一马在这号角声中疾驰,加速往城中心跑。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袖标带在左臂上,然后又拿出一枚令牌高举,令牌是铜制的,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色。
那是太守府颁发的一种特殊令牌。
他双腿夹紧马鞍,左手高举,右手拉进缰绳驱马,遇到闻号而来的巡逻士兵也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冲过去。
那些士兵看到他的袖标和令牌也没有阻拦。
他的目的地是太守府,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第一时间告知太守大人,在那之前他不能有丝毫停顿。
背后的那道影子在他进入雪原大燕地界时出现,他胯下的良马全力奔跑也无法甩开,反而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近。
不知道北大门那边能不能拦下它。
拒北城是军事要地,太守府持将军令,集行政和军政大权于一身,所以太守吕大人,也是北疆第一军事长官。
临近城中心,道路变宽,商铺变少,他已经看到了太守府的一角。
脚下的马一路奔袭几乎已经力竭,他双手拉着缰绳当成马鞭,用力的向下一甩,胯下的马吃力后继续加速,进行最后的冲刺。
还有一个街角就到府前了。
忽然,身后一道寒光闪动,悄无声息。
寒光射在他身下的马腿上。
伴随着一声嘶鸣,马儿失足向前跌倒,连带他也被掀翻。
就在快要摔在地上时,他单手向下一撑,身体借力向前一翻,没等站稳就踉跄着继续向前跑去。
转过街角,已到太守府前的街道,太守府四周巡逻军的数量明显增加。
迎着府前八人一队的巡逻卫兵飞快跑去,他高举令牌,大声喊道:“甲一,有要事报太······。”
太守大人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他的身体也突然停下,静止在那里。
卫兵们听到号角声早已戒备,看到那人的袖标和令牌,赶紧迎了上去,此时却也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那人静止的站在那里,左臂带着袖标,左手还举着一枚青色的令牌,不过众人的注意力已不在那里,而在那人的胸前。
那人的胸前凭空出现了一柄剑尖,月光下,剑身通透,没有沾染任何的血迹,仿佛它本来就在那里。
那人低头,也看到了那柄剑尖,他从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在北羌国浸染了很多年,他已经看不出是燕人还是北羌人。
他看不出,其他人,北羌人,当然更看不出来。
为了把自己送到那个位置,拒北城付出的代价极大,所以他回来,要带回更大的价值。
他觉得冷。
很冷。
月光冷,空气冷,剑身透体更冷,但最冷的不是这些,不是在身体上。
最冷的,在心里。
他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告诉太守大人。那件事情,只能他亲自告诉太守大人,不能经由任何人,任何信件。
他不惜暴露了自己。
他不怕冷,不怕那道影子,也不怕被剑身透体,他只怕死前无法将那件事情告知太守大人。
可是,他现在就要死了,还没见到太守大人。
他看到那队巡逻卫兵冲了过来,他知道他们是守军中的精英,战斗力远远超过城门那边,可是已经晚了。
他胸口透体有柄剑,剑在一个影子手里。
那道影子似乎有些忌惮这些卫兵,或者担心被缠住后更多的卫兵会包围过来,于是从那人身上抽出剑,挥剑准备砍下那人的头,这样他就彻底不能说话了。
可是它的剑没能挥出,几只箭已经射了过来,射向它身体的不同部位,速度极快,封住了它的动作。等它挥剑挡开之后,那些卫兵已经围了过来。
影子收剑离开,消失在夜里。
那人倒在地上,胸前血溅如泉。
他想说话,喉间却只能发布呜呜的声音,伴随着鲜血从口中涌出。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而绝望的摸着,摸到了一只箭头,应该是被那个影子挡掉的。
然后他抓起了那支箭头,刺向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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