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明知道，揭穿“故事”并不容易。
一是架构“故事”的都是人精，他们不仅智力、心理和认知远超常人，而且善于隐蔽真相和拿捏大多数人的需求，让人坚信不疑。
二是揭穿“故事”风险极大，实力不及故事架构者的往往都会小命不保。举个简单的例子，优秀的猎人会评估猎物和行动时机，那些鲁莽开枪的都被凶猛的猎物反杀了。
更可悲的情况是：捕猎老虎时被鹿鸣暴露，让老虎反杀，鹿不知道猎人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以它们为食的老虎。
只有综合实力超过猎物、并且时刻掌握环境变化的猎人才能在险象丛生的密林中生存下来。
现在的周浩明是只初生牛犊，基本生存都成问题，更谈不上成为猎人。
平远县统办楼
“你们开工不通知质监站？”建设局质监站孙工拿着开工报告边看边问:“你是建设单位的？”
“对，我是建设单位驻地代表。”周浩明一旁说道。
“应该施工单位来报啊！他们人呢？”周浩明愣了下，早上张明旺说活多没空让他过来，他并不知道流程，此刻不知如何回答。
孙工抬头看了眼周浩明：“你们原来的那个小李呢？高升了？”
“哦，没有，他辞职了。”周浩明总算有句能答上的，忙笑着说道。
“辞职了……”停顿了一会，孙工说：“下午我们到工地检查，重点查看整改落实情况，你们三方都要在场，完了开个现场例会。”
工地
“唉？以前谁去都可以的，今天这是咋啦？”张明旺扯着脖子：“你得罪人家了？”
“我哪敢？”周浩明本来就不快，这气又多了一口。
张明旺通知张得全，他预感什么事情得罪了质监站，今天下午不好过。
“哦！”张得全电话里感叹道：“上次孙辉给我提的事咋就忘了，明旺，你赶快到长河镇去拉两车沙子！以后都在那拉，完了给你说，快！”
“工地现在没这多钱啊？”张明旺问清地址后突然想到。“钱你不管，现在就去，别的事我解决！”张得全急了。
孙辉半年前的一次例行检查后，张得全开车送他回家。车上孙辉告知他有个亲戚在长河镇开沙厂，沙子质量不错，价格优惠，让张得全考虑下。
张得全笑道没问题，可是半年一次都没去过。
中午吃过饭，两辆满载沙子的车开进工地。“这哪是沙子，全是黄土！”张明旺下车骂道。
“这狗r的做事太绝！筛了也用不成!”张明旺边拍土边说，这种关系沙以前也没少拉，虽然质量差，但多少都有个度。这次完全就是土，没办法，张明旺还得陪着笑脸。
周浩明发现工程建设的水远比自己想象的深，好比鱼缸里的小鱼被倒进大海，周围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中午刚过，万里无云，太阳的毒辣比夏日里少了几分，此时一辆黑色轿车进了院子。
“马站长！孙工！欢迎！”张得全带领骨干上前招呼。
“这会有点晒，我们先到会议室休息下，过会再检查，这边请。”张得全右手扶着马站长的后背，左手指着会议室方向笑着说道。
马站长没有回话，只是笑着点了下头，孙辉也没说什么，拿着一个文件包跟在后面。
会议室里摆满水果和香烟，茶叶入杯，就等落座了。
“我说王经理啊，你们节前开工咋不打招呼呢？”马站长接过点燃的中华吸了口问道。
“都是我们考虑不周，我在这给您和孙工陪个不是，情况是这样的，气象局三季度工程款突然要全数下拨，但条件是我们当天开工，这样便于他们向上汇报。嘿嘿，你也知道，事业单位预算执行审查事情多嘛。”张得全笑道。
“打个电话都没空？”孙工没等张得全笑完质问道。
“我们的失误，我们的失误，嘿嘿”张得全知道理亏。
张得全感觉孙辉并不知道自己中午拉沙子的事，于是停顿下继续说：“节前说是开工，实际上只准备了下设备材料，本来要砌墙可是沙子没有了，这不中午我们刚从长远镇拉了两车沙子。”
张得全喝口茶，抬眼看了下孙辉，孙辉立刻明白了：“是否处罚要看你们有没有正式动工，一会检查就知道了。”说完看了下马站长。
马站长掐灭烟头，张得旺立刻续上一支。
“那我们去工地看看。”马站长看了下孙辉，又看了下张得全说道。
张得全看孙辉没意见，笑道：“好！明旺让他们都上工地，准备检查！”
窦培成将早已准备好的两个新安全帽交给了马站长和孙辉，并弯下腰给他们穿上一次性鞋套。
本来还要套上工作服防尘的，被马站长拒绝了，没有开工哪来的灰尘？
此时大楼一到三层隔墙基本砌完了，别的没有动工。马站长边走边看，突然回过头看着周浩明问道：“你看有什么问题？”
大家都不知所措，马站长问一个刚来的毛头小子是什么意思？
周浩明结结巴巴：“没，没有问题。”他真的看不出问题，但为了表明原因他又接道：“我刚来，对工程建设是门外汉。”
“哈哈哈，这么多年我还头一次见甲方如此心大的。”马站长笑完指着刚砌完不久的一面墙说：“这个画圈。”
之后，马站长让孙辉在四面墙上画了圈。出了楼，马站长摘下安全帽：“王经理啊，你抓紧安排墙体强度检测，检测报告出来前不得开工。”转头看了下孙辉：“我先回局里，剩下的你处理好。”
张明旺没成想马站长这么急走，东西还没装车上，一路小跑进了办公室，片刻拎着一个大黑色袋子出来，哼哧哼哧赶了上去。
后来周浩明才知道这个马站长叫马德胜，年轻时就辍学到工地打工，从最初的筛沙、搬砖，到后面砌墙、打模板，再到资料员、安全员……由于聪明好学、技术全面，后来招到县建设局质监站工作。
马德胜在工程建设方面经验丰富，他深知被蒙到鼓里的后果。每次检查都亲自到场，但总是留有余地。
孙辉也知道马德胜的尺度，相互配合，吃各自碗里的饭，很少冲突。
马德胜突然提问周浩明，是因为他从周浩明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当他看到傻乎乎的周浩明跟在后面满脸茫然，再看这工程问题百出，一丝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但这股怜悯很快就被扼杀了，马德胜不想为了个毛头小子让这些老狐狸尴尬，何况自己也是只老狐狸，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周浩明看着马德胜笑着与张得全他们握手，远处张明旺已经将东西装进了后备箱与司机告别，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面具般的笑，里面没有一丝真诚和愉悦。
“王经理，马站长已经明确了，我也没啥别的意见，我们现在就到县检测站填表安排检测，没问题就能开工了，好吧？”孙辉目送轿车出门，转头说道。
王得全心里不舒服，但也只能陪笑：“对，那我开车现在就走吧？”孙辉点头同意。
“明旺，把东西装我车上。”王得全回头：“再装两条中华。”
周浩明就像空气，许久没人搭理，他知趣地退回到会议室，边吃香蕉边从窗户里注视着这些人的举动。
王得全那笑容灿烂的脸，在转身的刹那流露出了无奈，不注意根本察觉不到。
他用绝大部分时间伪装自己，只有片刻时间才有真情流露，想想也挺可悲的，可能这是获得资源力必须付出的代价吧，周浩明沉思着。
不，这些伪装本质是为了不捅破窗户纸而克制，实际上他们心里都明白对方真实的想法，贪官内部也有利益划分，也有势力纠葛，即使他们都是败类，都是人民的公敌。
再深层分析，他们的这些表面伪装，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的：让“故事”继续下去，“故事”被揭穿，资源必将重新分配，他们所有人的利益都会丧失。
所以，面子并不是装给对方看的，而是装给不知道“故事”真相的大多数人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