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阿爷力排众议供养某些人读书,我看倒是做了东郭先生。”
说出这等尖酸刻薄的话的年轻郎君长得倒是还算是周正,他自以为说出这样子的话定能刺一刺面前的这人,然而在他面前坐着的人却八风不动,连个反应也欠奉。
在他身边有些畏畏缩缩的郎君年龄小些,见他脸色越来越差,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来,连忙扯了他的袖子,轻声道:“阿兄……你怎么能这样说二叔,大意二叔罚你呢。”
只是无论是坐在这边的他的“阿兄”,还是坐在那边嘴角笑容假得像画上去的“二叔”,竟是一个理会他的人也没有,倒是活活把他晾在这里,叫他里外不是人。
到底还年轻——挑拨离间口蜜腹剑的人无论是卢氏大公子还是人老成精的卢荫都见的多了,不差多见他一个。
只是凭什么他在那里演,就必须有人陪着他玩?
两个真正主事的人如今绕着卢荫能不能要个新京县令的职位给卢家正拉拉扯扯,没心思理会他那一套。
新京县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看是个县令的职位,的确小了;但是再一看是新京这天子脚下,别说是个县令了,就连个城门守都不小。
卢荫心里烦得要死。
某些族里的人,我给你脸了?新京,这是什么地方!
便是天子如今实则已是名不副实,那也是明面上的的万乘之尊。更何况这是他主公容胥的老窝,便是他是容胥帐下得用的谋士,新京县令这种职位也要不来。
想到这里,卢荫心里更有几分根本就绕不开除不净的压抑——原本的新京县令是夏霖,病逝在今年秋。
兔死尚且狐悲,更何况他与夏霖同是容胥帐下谋士,多年交好。
卢家人这时候出来问他求新京县令的官,实在是触在卢荫霉头上了——难道我还得感谢他们好歹还知道点人情世故,不是夏霖这头蹬腿,那头当即问他要吗?
大概是他的神情终于变了变,那卢家大公子自觉拿到了软肋,胜券在握似地笑道:
“二叔,也不是我说……”
“那你就说,什么是不是的。”
卢荫堵了他一句,还待要说什么,他的老仆忽然过来,压低了声音悄悄与他说了什么。这句话出了他口,入了卢荫的耳,竟是让一直死板着一张脸的卢荫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笑实在是有些诡异,卢家长公子警惕起来,斟酌着道:
“若是有事,侄儿便先行退下了。只是不知来客……”
“我倒不愿意让他见到你们。”
卢荫挑了眉眼:“那位是贵客,便是我也不好叫他等着我这糟老头子。”
他说了这话,卢家的大公子反而在心里暗暗揣度——许是卢荫装模作样骗他的。
于是他都微微站起来的身子又稳稳坐回了凳子里:“既然如此,侄儿倒要与叔父把话讲完了…
……”
卢荫抱着手炉慵懒地蜷在胡椅上面看着他,忽而笑道:“你是要告诉二叔什么叫先来后到么?好,先来后到,二叔就叫他在外头等着。”
这上门探访结果却被无情地驱在外头等着的人,正是容信。
“师父在搞什么?”
她架着马车过来,询问叫她在外头等等的那老仆道:“发生什么了?”
这老仆是卢荫几十年来的贴身仆从,见惯了容信大力,此时正瞧着容信转身把马车厢里那个装满腊八粥所用粟米谷物的大匣子抱下来,顺便看边上目瞪口呆的年轻小厮的笑话。
此时忽地听得容信问了,他不禁笑道:“信郎君你还问呢!还能是谁?”
容信懂了。
她压低声音:“砚伯,可是卢家那群吃软饭的又来了?”
“是咧!”
把她往里引,砚伯余光见到抢着过来接容信手里大匣子的两个小厮被手里的重量沉得一冽,差点没闪了腰,心情大好,嘿嘿直乐:“那些新来的还不认识信小郎君呢。信小郎君这会儿打了大半年的仗,受苦了!就连小人都见郎君似乎是瘦了的模样……”
“哪里又瘦了,在那边天天有肉吃……”
容信知道砚伯老了,总有些老人家看小辈疼宠心一起就要讲个没完的通病,不得不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知这一次卢家人来是为了什么?刁难师父没有?”
“瞧我这老头儿脑袋!”
正慈祥地打量着容信的砚伯“啊”了一声,终于想起了自己在里头受苦受难的主子:“唉呀,小郎君快进去吧,主子正指望着你去救呢!”
“莫急。”
进了主院,隔着院中一丛竹子,容信隐约间瞧见厢房的门是合上的。
想到了什么,她叫跟着她和砚伯抬着那口大匣子过来的两个小厮下去,自己悄无声息地伏在门边偷听。
门内卢氏的大公子正用世家公子那种虚伪的礼貌语气在大放厥词:“叔父,如果不是你是卢家人,定王阁下还未必用你。倒也不是我们卢家挟恩图报……”
门外的容信:……不,就算是师父不是卢家人,阿爹只要惜他的才也一定会用他的,或者说,他不是卢家人,阿爹说不准还开心一点。
她本来想进去,然而又想:原本卢荫便叫她“在外面等着”,其中必有深意,索性她再等等。
于是便听得卢家来人在那里继续道:“区区一个新京县令芝麻大小的官,叔父你给定王做事这么许多年,若是开口还能要不来?还是说叔父……”
他似乎是笑了,尖酸刻薄道:“害怕自己年老,比不过族里的年轻人腿脚灵变了?”
听着倒像是卢荫是他们卢家的私有物,这么多年是借给父王用用似的。
容信暗暗心惊——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实在是毒极了,噬人肺腑。
正待要抬脚冲进去,卢荫倒是不急
不缓地开口了:
“单凭这一句,大王便看不上你——便是养狗,也没人想养一条有外心的,何况于……”
他不再说了,只是轻轻地在那里冷笑。
容信翘起嘴角,继续听来人还要说什么屁话。
“卢家能捧得出来你,也能毁了你……”
卢家大公子觉得门外就算有人,前面的话都说了也不出来,大概是个没脾气的,遂狠厉道:“有个词叫做好自为之……”
“诶呦,吓死我老头儿了。”
卢荫浮夸无力地“啊”了一声,把手边的镇纸推下桌案。那镇纸敲在地上“嘭”地一声,随后“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老远。
容信打小儿和容胥一起出征,小小的一个时都是卢荫抱着。如今长大了,也成了卢荫半个徒弟,实在是摸透了他的心思——虽说她有些想笑话卢荫那一手“摔杯为号”,但是该配合还是要配合的。
“冒昧上门拜访。因为明日腊八,故而信今日来送腊八粥谷。”
身穿黑衣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入,到卢荫面前行了弟子礼,随后转头:“原来这里还有外客。敢问这位郎君当作何称呼?”
上过战场的人,心会老得很快。
在血腥杀戮,争夺得失之间,少年的毛躁轻狂总是第一个被磨损殆尽的。
这少年通身的气度,眉眼间的平静,不带任何好恶的目光,都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卢家长公子不认得容信,但是却认得她腰上那代表定王府世子的墨色玉玦。
他脸色有些发白,一瞬间想到乱七八糟的事情,到最后却定在了——容信究竟有没有听到他的那些话?
容信当然是听到了的,而这件事很明显也不需要什么解释——但是卢昀却宁可不信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虽然他心中已经慌乱得想要打哆嗦,脸上却还端着世家公子的傲气矜贵:“我倒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外客了。”
正待他要说什么类似于‘叔父与我共出卢家,一气连枝’这般的话时,只见容信理也没理他,只是脸上微微带一点笑意对卢荫道:“本殿好不容易来了,都不给添个座。”
“这不是世子殿下久久在外征战,故而放在库房里头落灰了么。”
他这头说着,那边砚伯便老神常在地送上一个小凳:“既然落了灰,老奴总要擦一擦才愿给世子坐呐。”
卢荫看容信的目光在地上的镇纸上绕了绕,露出一个成精了的老狐狸该有的油滑微笑。
他提也没提跟着卢昀来的卢栍,只一指卢昀:“这是小臣不争气的侄儿卢昀,今个儿来,却是赶在下次大朝会前想从小臣手里磨来新京县令的职位。”
于是容信那双黑得叫人发慌的眼睛里,终于映出来卢昀的模样了。
“父王用不用卢侍郎,你竟然比我还要清楚,真是奇哉怪哉。”
她弯了唇角,真真是舒朗少年的模样,只
是嘴里吐出来的话实在是狠毒:“我竟不知侍郎追随父王二十年风霜雪雨,无数次大战里磨出来的功勋竟是你们卢家捧出来的。”
卢昀这便知——他的那些混账话容信大概都已经入了耳。他还待要说些什么想解释,然而却插不进容信的自言自语,再一听,顿觉得毛骨悚然。
“若是这般,倒是叫我好奇这卢家养的探子都躲在哪里……”
玄衣白裘的少年脸上恢复了面无表情,她把落在地上碎了一角的镇纸拾在手里缓缓把玩,忽然蜷曲手指作锤状敲了敲那镇纸。旋即她便喃喃了一句类似好奇的话:
“不知道你家的探子若是穿了本殿送的木靴,可会说出他们是怎么得知父王用不用卢侍郎的?”
卢昀大气也不敢出。
“或者卢昀郎君您想自己告诉我?”
少年的唇棱角分明,说话不急不缓:“冬天可正是值得穿靴子的好日子,前些日子本殿归来的路上猎了些鹿,不妨也为卢昀郎君备下一双。”
“昀谢世子厚爱!”
卢昀躬身而拜,中途膝盖僵了僵,差点跪下来,勉强站稳:“卢家向来安分守己……”
“本殿不过要送郎君一双好靴便于行走,郎君何至于此?快快请起。”
容信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半点没有要扶他的意思,只是在那里玩镇纸:“你瞧这好好的镇纸,偏偏要摔最别致的那一角。没了这一块,这镇纸怎么瞧着什么都不是。”
这些话辛辣,又叫人背脊生寒。
卢昀待不下去,也不再提自己算是外客内客的事,只告了退,带着自己的弟弟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这边走,容信这边便和卢荫笑开:
“师父,你家这侄儿真是好打发。”
“谁叫你拿‘穿靴’唬他?”
卢荫笑着,又忧愁地摇了摇头:“乱世用重典,连这等纨绔子弟都知道这样的酷刑了。”
“信不及师父远视。”
容信也想到了这乱世,然而她生于纷争,自然没有卢荫回想昔年繁华的情真意切,只是狡黠地笑了笑:“信何曾有说什么酷刑?明明是信好心给卢昀郎君送鹿皮靴子呢。”
卢荫哼了一声:“你小子……这些都是从你夏叔叔那里学来的,我还能不知。”
古来有刑——削木为长钉,以锤从膝骨砸入,名为‘穿靴’。
这个话题卢荫不想多谈,于是他跳过去,强行进入了长辈热情地催婚环节:“你的婚事订了日子没有?”
容信十分绝望地回答:“年后元月十八日。”
明日腊八,半个月后便要过年。成婚之日就在年后元月十八,这也太快了,显得她很想媳妇。
这是诽谤!
但是她能怎么办呢——日子是她爹订的,所以只能选择原谅他。
卢荫递给了她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抚了一下胡须:“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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