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世子随着定王来谢恩了?”
坐在窗前的少女眸如秋水,眉若远山,正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前夜里下的雪至今犹没有化尽,天色冥暗,雪光却映人,显得他脸颊愈发苍白。
“是。”
站在他身后的老宫女细声细气地答了一句,而站在边上的年轻宫女阿湖听着二人对话,甚至不敢抬头。
昭阳公主是很美的,性情也温柔,然而有时候阿湖却会很害怕昭阳公主殿下,比如现在。
不管多少人与她站在一起,阿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那个单薄的年少公主就像个妖物一样,她总觉得那美貌下埋着冷酷,那温柔中藏着尸骨。
“拿我的口脂来。”
半晌,昭阳公主放下了手中的桃木梳,天真地对镜弯唇一笑。
镜中的少女遂也天真一笑。
然而元文昭却不笑了,于是镜中人也不笑了。
皮囊算是个什么东西?
用略有些苍白的唇抿住了鲜红的口脂纸,浓艳的颜色染上了他的嘴角,宛如溢出的血迹。
他遂薄凉地在心中喃喃道:“红颜枯骨,镜花水月。”
“殿下难道是想见一见那位?”
老宫女跪在他脚边,为他擦去唇角溢出的红口脂,缓缓地问他的意思。
“才不想见呢……”
元文昭垂下头来,双眼已经含了泪了:“本宫不想嫁人,不想嫁给定王世子……”
“殿下慎言。”
老宫女长叹了一口气:“女子总是要嫁人生子的,定王世子说不准天生就是公主殿下的良人。”
还没等元文昭的戏飙起来,外头却忽然来了个小太监,道是定王世子谢完恩后已经爽爽快快地走了,并不曾找理由要见公主。
“……”
明明打探到的消息是定王世子怜香惜玉,是个风流种子,看来情报有误。
元文昭脸上带着小白花娇俏可人的笑容,心里几乎要冒出来黑气。
但很快,他镇定地吩咐宫女都下去:“你们都去歇着吧。”
年轻的小宫女阿湖跟着比她年长的宫女们列队走出去。神使鬼差地,她微微歪头回首看了看。她隐隐觉得公主殿下似乎在哭。
过了一会儿,老宫女端着犹带有淡淡胭脂气味的银盆出来,把里面微红的水泼进了梅树下面。
“在这宫里头,不要长眼睛,不要长耳朵。”
她沙哑着嗓子提点了阿湖一句。
正在胡思乱想的阿湖身子颤了颤,点了点头。
“倒是有趣。”
元文昭洗掉了脸上的胭脂□□,眉眼显得英气了许多。
把玩着手掌中抓的那一把棋
棋子,他笑道:“我倒想会会他。”
……
“五十文一筐,窖里带着白霜的柿子呦~”
黑瘦的老汉声音嘶哑地吆喝叫卖着,肩上用扁担挑着两筐柿子,摇摇晃晃地走到皇恩桥这头。
冬天清晨,白雾未消,他正打算过桥去权贵人家的采买手里头碰碰运气,谁知睁开那昏花的老眼,模模糊糊地看见桥那头似乎是来了人。
马蹄声?
又不像。
不管是还是不是,从皇恩桥那头过来的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老头儿连忙卸了担子,拢了拢身上破烂的衣衫,避到了一边。
不多时,一架瘦驴拉的小车果然哒哒地上了桥,穿过白雾往这边来了。
“下霜后的柿子么?”
架着驴车的少年郎君泰然自若地叫他那头瘦驴子停下,跳下来翻检老汉的柿子,问道:“当真五十文一筐?”
“实在是不能……”再少了。
老头儿心里直叫苦。他有心想说什么,看着这少年郎君的模样金贵,又害怕给自己招来祸患,遂几番欲言又止。
那少年郎大抵也看得出来他的犹豫,不多说什么,只是叫他坐在驴车上的小厮开了钱袋,给这老头儿捡出一小串共一百文铜钱来:“老伯莫怕,这两筐柿子我要了,这是钱,你数数。”
老汉哪里敢数?
只是纳头便拜,伏在地上赔着笑道:“郎君愿意买小人的柿子,是小人的运气。”
这话当然是没有人理会的。
筐子搬到了车上,驴子低低地叫唤了两声便开始拉着车走,渐渐的,声音都远去了。
听得碌碌车声几不可闻,老汉这才咽了口唾沫,缩在桥下从怀里掏出铜钱看。
沉甸甸,冰凉凉的一串,上面的绳结也没动过,看着的确像是一百文的钱,压得半辈子都老实巴交的老头儿心里玄乎乎的。
他佝偻着身子躲在在桥洞的阴影里用他那断掌开始数钱,一枚,两枚,三枚……数到第十枚的时候,手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那双手就和他的主人般苍老得全是皱纹,上面黄的黑的斑驳粗糙得和树皮一样。
第十根手指为什么断了?
谁也不知道。
上头的疤都已经淡了,藏着的陈年旧事也无人问津。
老人数啊,数啊,因为缺的这一根手指总也数不清楚。愣了愣,他那双丑陋干瘪地眼眶里水叽叽地汪着一圈泪。
“老翁你叫我好找!”
少年人的声音忽然窜出来。
来的却是刚才那小郎君的小厮。
看见这老头被吓得连忙把铜钱胡乱地往怀里塞,甚至想往肚子里吞,青竹大声叹了一口气,连
忙把他往嘴里塞的铜钱给拦下来,没好气道:“你不要命了!”
“小人,小人……”
世上没有什么比先有希望而后又断绝希望这种事更让人绝望的了。
老人眼里的泪一下就滚落了下来,他说不出话,只是整个人都在颤抖,趴在地上,试图把他那串铜钱藏在身下。
“你以为我是背着主人找你要钱的刁奴吗?”
青竹被他这动作弄得一肚子郁闷:“我家世……郎君怪我刚才把老翁你的筐搬走了,却没给钱,遂叫我再过来买筐。你倒好,要是吃铜钱大意噎死了,还不是要赖在我身上。”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警惕道:“谁?”
白雾依旧迷蒙,无人应答,四下里不见人影,也没有人声。
“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青竹跺脚骂了一声,把给老头的钱往地上一扔,转身便去追他家世子了——虽然说世子一个人能打他五六个,显得他很废物,但是要是真出了事,他多少能挡一挡。
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个废物。
待他走后,皇恩桥边如今已经掉没了叶子的柳树后,却活生生转出两个少女来。
“公……小娘子。”
假模假样抱着盒子的阿湖感觉自己都要急哭了,天知道昭阳公主想出去“偶遇”定王世子为什么恰好抓住了她做马前卒:“咱们,咱们快回去吧!”
“本宫……本小娘子想吃柿子。”
只见昭阳公主微红了脸轻轻道。
你脸红什么……
阿湖感觉自己对昭阳公主的害怕恐惧全是自己想多了。
她现在真想哭着抓住公主的衣角和她说,只要她想吃,宫里的宫女太监们能给她买一个屋子的柿子,别再追着定王世子跑了,快回宫吧!
奈何她这忠心耿耿,昭阳公主就跟完全感受不到似的。
身后的小宫女想什么,元文昭闭着眼都清楚,当然也不会理会。
穿着洁白的狐裘披风,头上戴着市女笠,他若无其事地拄着竹杖过了桥,走走停停地朝着青竹所向的方向追去。
却说青竹匆匆要去追容信,容信却并不在原地等他。
他正急得头上要冒烟,终于在粮店里见到容信正和店家谈生意。
还没等他说出半句话,容信就又给他派了个体力活:
“来搬粮。”
驴子任劳任怨,只是嚼着嘴里的萝卜。
青竹也任劳任怨,然而他没什么可以嚼,只能对着驴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认为单方面地结成了难兄难弟。
这一口气还没叹完,他转过脸去,差点没被吓出毛病来——容信扛着一袋子粟米出来了。
“郎君!”
他张了张嘴,忽然明白自己说了容信也不会听,只能动作比容信还迅速,试图让容信少扛几袋粮食。
这又是另一桩倒霉事了。
“你小子长进不少嘛。”
容信看他动作迅速不少,赞同地点了点头:“今晚和我去演武场练练。”
青竹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倒地。
他和世子打?
想到这里他宁可这粮食永远也搬不完,永远别到晚上才好。
这遭出来却是容信想探望探望阵亡将士的亲人。
她带着青竹走了一圈,见其中几户的白幡还没取下,家中的妻子已经被接回了娘家,一片惨淡,心中实在是欢喜不起来。
“他们的牌位都送到城外玄音寺里了?”
今天依旧是一个没有太阳的冬日,待到开城门的辰时,雾虽说散了些,但是依旧冷得惊人。
粮食柿子都送了出去,容信想到什么,问青竹道:“他们何故不把牌位供在家里?”
青竹坐在驴车上,看着容信在前头熟练地赶驴车,百感交集成了一句话:世子你带我出来干什么?
眼见得他闲得要长草了,忽然听见容信问他话。
“郎君不知道么?”
见自己终于有话说了,青竹立刻便炫耀似地告诉容信中个道理:“常言道‘血污游魂归不得’,这死在战场上的人在家里供奉寻常是招不来的。”
“寺里就能招来了?”
“还不是怕。”
青竹老神常在地感慨道:“战死沙场的人煞气重,万一冲撞了老人孩子怎么得了?不如花上一点香火钱送到寺庙里,多少别人供奉时也能一起拜了,真回来了也早入轮回。”
容信好一会儿不说话,驴车正好走到沽酒的地方。
“青竹,我今天该喝酒的。”
她扯了扯驴子的缰绳让驴子停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跳了下来,强词夺理:“你看,是驴子自己不走。”
青竹知晓自己刚才又说错话惹得容信不开心了,只好大叹了一口气。
今儿天冷,连来打酒的人都不多。
容信端了一碗酒在唇边,人却在发愣,沽酒女见她是个俊美的郎君,心中有些意动,提了酒壶过来笑道:“郎君可是不喜我?”
容信一愣:“此话怎讲?”
“你都不喝酒。”
酒女眉目清丽,笑起来倒是真有些牵人心神的动人:“来酒肆里不就是喝酒的吗?既然不喝酒,难不成是不喜倒酒给郎君的我?”
“没有,姑娘很美。”
容信饮尽碗中的酒,夸她也夸得大大方方,丝毫不避:“前朝写了‘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那位诗人,大抵便是见了小娘子这般的酒女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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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出那等诗句吧。”
沽酒的这女孩子大抵也未想到她这么说,当真微红了脸。
“你真好,从来没有人这么夸我。”
“这酒是我和我兄长酿的,今日我想请你喝酒,你多喝一些好了。”
她把酒壶提起来,给容信的酒碗里倒满了酒,甚至溢了出来:“郎君心中愁,便大醉一场吧。往来的客人都说一醉解千愁,我不想看郎君愁。”
元文昭此时正好转过了街角。
他跟着容信跑了半个京城,知道她去干什么,心中倒对她有些佩服,奈何一转过来便看见她和沽酒女调笑。
“色字头上一把刀……”
心中正摇头,阿湖不知何时已经从青竹口中套出了话来,义愤填膺地过来与他道:“小娘子!那位原来是要去城外玄音寺的!我们快去叫他不要和那个狐狸精说话,去干正事!”
元文昭:???
终于想到了什么,他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他现在可是这位世子未过门的妻子,撞见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拉拉扯扯,该怎么办?
上去理论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我应该是“天真善良娇气脆弱”的昭阳公主,不上去理论也是不可能的……
偏偏阿湖还在身边看着她,一副他不上她就帮他上的模样。
元文昭觉得自己头疼得很,正这时忽然看到容信抱着一坛酒出来,连忙见缝插针往他的驴车边上一站,眨眨眼睛挤出几滴眼泪来。
“我也想去玄音寺。”
容信……容信实在是不认得这个小娘子是谁。
她好声好气与这个忽然出现的小娘子道:“我去玄音寺是有事情,若是小娘子急切,我让青竹送你去可否?驴车实在是唐突小娘子。”
这小娘子拧着手绢不说话,容信要走又拦着,过了一会儿竟然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我就是要和你一起去。”
这是来真的。
容信意识到这一点,也严肃了起来:“这是男人家的事,信冒昧请小娘子避让。”
“你……”
眼见得这小娘子一句三叹,欲说还休,容信终于学会了她爹容胥的绝招——抢话。
“小娘子,我家中已经给我定亲了。那位小娘子是极好极好的,我不能负了她。”
结果这小娘子更是泪水滚滚而落。
这样说了还不行?
正在容信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呜咽着跑开了——那一瞬间,容信放下心来,深呼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她并不知道——那一瞬间,元文昭也放下心来,深呼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她还不知道——这位就是她嘴里那个极好极好的小娘子,她未过门的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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