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柳村路探野寺人
俏闺女遥惦落水君
米崖村的伤寒病并不是十分严重,放下心的王世贤把带来的生石灰给梁广田家的院子、厕所、窑洞里撒了些,又给杨福萍号了脉再三嘱托梁广田按时给母亲煎药。窑洞角落的土炕上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碎娃,正怯生生的睁大一双机警的眼睛,看着屋里来的三个陌生人,土炕上那一床油黑破烂的被子,窝成一堆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书程伸手把那床破被子拉了过来,晒在外面的一截烂木头上……
回来路过灞柳村,三人又到村北头的瞎子蔡家去了一趟。此人名叫瞎子蔡,可是人并不瞎而且视力还挺好,话说那是1900年的深秋,那日后晌,夕阳依然惨淡的如同蔡佃户家的清贫生活一样毫无生气,村里忽然传开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慈禧老佛爷和皇上路过灞桥街,鸾驾在灞桥街“济世堂”药铺门前临时歇脚,蔡佃户也不知听谁说老佛爷和皇上要把紫禁城搬到西安,原来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被洋鬼子抓走了,现在老佛爷和皇上没人伺候,这几天正着急四下里找太监宫女呢。一辈子也不曾大声说话的蔡佃户此时却做出了一个惊天的决定。
蔡佃户问主家借了一块钱,在镇上买了些油糕点心,急匆匆的朝背街朱来运家去了,朱来运是灞桥街道有名的骟猪匠,据他自己说这手艺已经传承几百年,明朝那阵他老老老爷,就在大内净事房做总管,后来清军入关,他祖上忠孝节义宁死不做二臣,多尔衮亲自出面挽留都被他老老老爷都被婉言拒绝。听热闹的人听的入神,朱运来讲的精彩,大家听完哈哈一笑各回各家。
蔡佃户到朱家时,健硕的朱运来正将一头小猪拖至空地处,只见他用脚踩压住猪脖子,从腰间掏出一个皮套,熟练的从套内取出骟刀,迅速割去一小截猪尾巴表示此猪已骟。
蔡佃户悄无声息的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朱运来娴熟的用大拇指探了探下刀的位置,明晃晃的骟刀在他手里好像蝴蝶飞舞般轻巧灵动,刀锋所触猪的命根子处一个紧容食指掏捞的小口已经割好,接下里的动作一气呵成,寒光一闪两颗猪卵被随手丢在身旁的木盆内,阉割非常成功,分分钟就完事,朱运来从猪的下体抽出手指前,浇了两捧清水在猪的伤口处,最后还笑嘻嘻的在猪的屁股上拍了两下道“好好长膘,见了母猪别胡骚情。”
蔡佃户看的心惊胆战,他的眼睛里分明看见朱运来正娴熟阉割的是他的儿子。
“老蔡!咋?你也在集上抓了个猪娃子。≈ot;朱运来边洗手边朝蔡佃户问话。
蔡佃户正准备回答,朱运来又把脸朝向灶房的方向大喊道≈ot;我说死人,这猪刚骟完,你还出来把它轰着多游走,还让它睡觉?”
吼叫完后朱运来又把一张笑脸转向蔡佃户道“狗日的懒怂!婆娘家都是这,就不敢给个好脸。”
蔡佃户只是点头称是,将手里的油糕点心递向朱运来,朱运来油黑粗大的手掌在裤腿、前襟上随便的擦了一番,接过礼品道“你这是弄啥?显得生分的。”然后就是爽朗的大笑。
蔡佃户坐在自家的土炕上,铁青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朱运来听完蔡佃户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老蔡!你这不是为难我吗?骟猪骟羊可以,骟人这活犯王法,说到死我都不弄,你另请高明!”
瘦小的蔡佃户冷不防从土墙的窑窝里抓过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狠狠地说道“运来!今天这事,无论啥后果都与你没有一点瓜葛,你要不给我帮这个忙,今天咋两就把血到在一起。”
世界很奇妙,啥都有个规律,世上的事也一样,一物降一物,就像酒桌上的老虎杠子鸡,朱运来被瘦小的蔡佃户逼在了墙角,此时的情形和身材的魁梧,力量的大小没有丝毫关系,意志力决定着谁是最后的强者,可怜的蔡子黄还懵懂无知,人生就被彻底改写!
朱运来一把拉开面前的破门落荒而逃,窑洞里蔡佃户跪地长嚎,蜷缩成团的菜子黄在土炕的一角体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蔡佃户胸中燃烧着希望之火,他虔诚而激动的带着儿子,来给老佛爷和皇上尽孝,来圆他扬眉吐气的春秋大梦。
钟楼座落在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的交汇处,古老而沧桑,蔡佃户领着菜子黄小心翼翼的沿着东大街往西走,头一回进城的菜子黄紧紧的拽着父亲的衣服,好奇又惊恐的双眼在四周慌乱的瞅着。从钟楼往右拐远远的看见一队清兵威严的站在北院门的街口,他们和身旁的钟楼一样威严而神圣。站岗的清兵威武至极,似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蔡佃户远远的看了又看,终于拿出豁出命的架势,领着菜子黄朝卫兵走去,无论他怎样哀求,那卫兵都无动于衷。
“皇上和老佛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无知的乡野村夫!赶紧把孩子领回家,不要再胡闹了!要不然小心你的小命!”有好几次人家抽出寒光逼人的腰刀,差点放了他的血。绝望的蔡佃户横着一条绝死的心,当着卫兵发疯一样把儿子菜子黄打的鬼哭狼嚎,周围看热闹的路人心软的都留下了泪水。
蔡佃户执迷于他的想法,就是蔡家断种绝后也在所不惜,只要儿子进了宫,看谁狗日的今后还欺负我,见了我都得点头哈腰。
疯狂的想法将蔡佃户变成一头猛兽,他自认为娃的哭声惊动了慈禧老佛爷,她老人家看娃可怜就把娃收进宫里让娃享一辈子福,可是北院门深深的街道里连一个人影都没出现。
遍体鳞伤的菜子黄再也哭不动了,蔡佃户也打不动了,他踉踉跄跄的坐倒在儿子身旁。卫兵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近在咫尺。街上隐约听到行宫里传来的唱戏声。
回去的当天,蔡佃户拿出所有的积蓄到灞桥街张三娃的肉铺割了三两肉顺路又到柳寡妇的十里香酒铺打了几角兑了水的闷倒驴。
可怜的菜子黄拿着一截树枝把即将熄灭的油灯挑拨的亮了许多,这要是搁在以前,蔡佃户肯定要狠狠的骂上一句:“败家子,把灯挑的这么亮,照瞎你的狗眼。”今天蔡佃户只是狠狠瞪了菜子黄一眼,把肉和馒头放到油灯下“吃!狗日的一辈子都走霉运!”
蔡佃户跳河的那天晚上,月亮依旧和往常一样挂在天上,充满了诗意,河水在一片柔光中悄悄把蔡佃户和他的梦带到遥远的天边。
听村里的老人说半夜听见有人唱戏,好像唱的是《下河东》。
打那以后,村里有人就给菜子黄起了个外号瞎子蔡,菜子黄后来才知道,这个外号是说他大盼瞎了眼,一辈子都见不上老佛爷和皇上。
看完菜子黄,王世贤给他留了去腐生肌膏,临走时又掏出一块钱放在门后的小方桌上。
经过王世贤精心调治,落水的青年总算是缓回了一口阳气,王世贤也长舒一口气,下来的日子,刘月蓉和李嫂悉心照顾,眼见小伙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面色慢慢的泛起了生气。
坐在学堂里的王书雅,脑子里总在担心那个被救起的青年,他还活着吗,能喝水了吧,能吃饭了吧!是不是人都死了。总之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会儿一个,就像春雨过后的笋芽,不停往外冒。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王舒雅一大早就为回家了做着准备,王耀文的马车今天来的特别早,车就停靠在学校旁边的槐树下,他把缰绳拴在槐树上,从粗布腰带里抽出旱烟袋,顺势一圪蹴身子靠在树上,把右脚的鞋坐在屁股底下,烟锅子在烟包里把金灿灿的烟丝装的满满的,右手拇指熟练的把胀起来的烟丝往下压了几下,拿出火折子轻轻的一吹,登时那火折子的绳头就燃了起来,点着旱烟,王耀文美美的吸了两口,烟雾从他的嘴和鼻孔缓缓的冒了出来,轻盈飘逸的烟气,在空气中升腾出多么柔美的曲线,王耀文的眉梢嘴角都透着满足与舒坦。
“前面走的高文举,后面紧随张梅英,高文举偷眼把奴看……”。不知不觉间,王耀文竟然哼起了秦腔,多么惬意的生活。
晨光从树枝叶片间斑斑点点的洒在王耀文的脸上身上,他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伯!耀文伯!”书雅一连叫了几声,王耀文才听见。
“哎呀!书雅,你得是都出来一会儿了!我刚才想戏文咧!没听真切!”王耀文把烟锅子在地上磕了几下,匆匆忙忙的直起身子,把刚才坐在屁股底下的鞋套到脚上。
接上书雅,王耀文在空中甩了个响鞭,马车轻快沿着路边的驴道向城外奔去。
东大街是城中最宽的道路,当中是汽车道,两旁是供马车,牛车,驴车走得驴车道,最外边是行人走得人行道。人行道是清一色的砖铺地,驴车道只用石条子铺了车轮碾压的细细的轨道,汽车道则全是压实了的土路,偶尔一辆军车开过,就扬起一溜黄雾,左右两边的行人都要掩面捂嘴,不然定叫人吃一嘴黄土。街两边的商铺十之八九还是土木结构的瓦房,大多年久失修,再加上各家房顶,屋檐,门窗经年累月沉积的灰土,让人觉得整个西安城都如刚出土的文物般。偶尔有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十分惹眼,让人似乎又看到了社会发展的希望。
王耀文赶着马车和书雅有说有笑,书雅突然话锋一转道“王叔,我和我大救的那个人现在咋样了?人还活着没?”耀文道“人救下来了,你妈和你婶每天照顾,听你婶说这几天人都能喝点粥。”
书雅点点头道“王叔,那我李婶没说他是哪里人,咋就掉到河里了?他家是不是遭了啥难?”
“这个你婶可没说,回家你问问你大啥都知道了!”耀文一边说话一边又摔了一下响鞭!那马立刻又加快了脚力,飞快向前奔去!
忽然在驴道的中间出现两个孩子,直愣愣的跪在那里,大的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是个女娃,脸生的清秀,小的是个男娃,八九岁的样子,“先生爷,给我一百个子”“先生爷,给我一百个子”,两个孩子把双手举过头顶,两双渴盼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王耀文和王书雅,“驭”王耀文赶紧手拉缰绳,马车停了下来,“娃娃,叔身上没带钱,这里有两个馍,你拿着吃。”王耀文从怀里取出自己随身带的干粮,书雅也赶紧从车上下来,搀扶起两个孩子,“给,拿着吃!可甜了!”书雅把昨天给父母买的糖果,给两个孩子抓了些,“谢谢!先生爷。谢谢!先生爷。”可怜的孩子鞠躬如同小鸡啄米。
从去年开始城里的乞丐越来越多,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到处都有。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应该坐在学堂里念书,可现在却……书雅心里想着,一种痛惜的感觉油然而生,两个孩子拿了东西,一溜烟跑出东门去了。
两人重新上车,继续赶路,出了东门,逃难的人家沿着城墙两边乱搭的窝棚似乎又多了不少,过了护城河,回头望望残破的城墙,王舒雅的心情又沉重了不少。
一路往东,沃野千里,春光明媚,黄鹂婉转鸣翠柳,几树桃花生粉烟,书雅的心情渐渐好转了,和煦的春风浮动她乌黑的秀发,一双明眸顾盼生辉,白皙俊俏的脸庞宛若仙女下凡。王书雅在这十里春光里,胜过任何一树春花。
将近中午十分,接书雅的马车停在了药铺门外,和往常一样,书雅先到大堂和王世贤打招呼。
王世贤远远的就听见马车的铃铛声,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回来了,高兴的合不拢嘴。
书雅从外面蹑手蹑脚的进来,想突然出现在王世贤面前,给她大一个惊喜,谁料王世贤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等她搞突然袭击,王世贤却突然道“这是谁家的闺女,偷偷摸摸的跑到我的药铺做甚?”书雅见王世贤揭穿了自己的“把戏”,就立刻撅起嘴故意撒娇道“大~,你给人看病都三心二意,我不打扰你了,省的你分心,我进去找我妈了。”
“书雅,过来大有事问你?”王世贤放下手中的医书,正准备和女儿说话。可书雅早就似百灵鸟般欢快的走了。
书雅在廊道上看见母亲刘月蓉正在中院的空地上晾晒衣服,悄悄跑过去从身后抱住母亲,刘月蓉先是一惊见是女儿,立刻板起脸道“十六七的女子了,成天疯疯张张,成何体统?”母亲说话时,脸绷得平平的,可眼睛里分明笑开了花。
“妈!我大把那个落水的人诊治好了没?他是啥情况?为啥掉到河里了?”书雅一口气问了个没停,问完就用急切的眼神看着母亲。
刘月蓉用食指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一点道“你这个鬼机灵,刚才不问你大,到来问我。人救下来了,正在屋里修养!估计再过些日子就能下地活动了,至于他的身世和家里的情况,都还不知道,过一阵,他好了自然就会告诉我们,着啥急。”
“我的母亲大人,闺女知道了,咦!我都回来了半天,咋不见我哥?他人呢?”
“好像出诊去了,刚才听你大和他说白老太太的病来着。你俩一见面就互相看不惯不停拌嘴,现在找他做甚。”
“秘密!天大的秘密!不能黑你说。”
“娃娃家!还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成天的胡成精。”
晾完衣服书雅挎着刘月蓉的胳膊,二人进了内堂。
书程给街上的白老太太诊完病,到堂上给王世贤回了话,正准备到柜上抓药,就听见大堂角门处,书雅叫他“哥!哥!过来,过来!”
书程偏头看去,只见书雅露出半边脸,正鬼鬼祟祟的冲自己打着手势。书程心想你个鬼女子又有啥不着调的事,还神神秘秘的,于是他做出一脸无奈的表情,双手一摊冲着书雅摇摇头耸耸肩,意思是我很忙,不能过去。
书雅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书程认为自己没正事和他闹着玩,于是把一封信拿出来在空中来回的摇,“哥!哥!你看,这是啥?”
书程已经在柜上开始看方抓药,听见书雅又开始叫他,只得停下来道“我的姑奶奶,你还……”书程本来是想说妹妹太无聊了,没看我正忙着抓药吗?然后以哥哥的身份把书雅教训一顿,可当他看见书雅拿着信,刚才的念头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从柜上一阵风似的来到书雅近前。
“唉!没出息呀!亲妹妹叫你,你爱搭不理,看见一封信,就和丢了魂一样,王书程先生,你也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吧!”书雅一边用教训的口吻说着书程,一边把那封信藏到了自己身后。
“好妹妹!哥错了!刚才不应该对你爱搭不理,赶紧把信给我。”书程恳求着说到。
“给你可以,可你得给我说,你两是啥关系,我看那个女生蛮漂亮的,是不是在搞对象?”书雅用狡魅的眼光审视着书程。
“胡说八道,我俩就是普通同学。”书程嘴上不成认,可说话也慌张了起来,表情显得不是那么自然了。
“你还没学会说谎呢,我的哥,我的亲哥哥,给!”书雅噗嗤一笑,将信塞到书程手中,转身出门去了。
书程缓了缓,冲着书雅的背影哼了一声,赶紧把信揣到怀里,回身朝柜台走去。
峪虎在王世贤精心医治下,身体起色不少。细算起来,他在炕上已经躺了一周多时间。刚醒过来的日子里,峪虎每天能做的就是睁开眼睛,两个眼珠叽里咕噜的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东瞅瞅西看看,看看这个让他重生的地方,看看每天给自己诊病的大夫,看看每天照顾自己的婶娘,可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似乎他已经忘了声带该怎样振动,他也曾用尽全力想表达自己的谢意,可艰难的张开嘴巴,却只有微弱的气息穿喉而过,不曾发出一丝半点的声音,整个人像被剃了骨头般,平摊在炕上,整个身子没有了知觉散了架。峪虎眼睛转着,心想再不活动恐怕就要瘫在炕上了。
转过周,细算起来这已经是刘峪虎来到济世堂的第八天头上,这天下午,他觉得腿脚似乎有了知觉,原本绵软的四肢突然间有了活动的欲望,身上似乎也有了力气,他先试着拾起上半身,双手顺势支撑着身体,竟然艰难的坐了起来,他内心一阵激动,两眼放光,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紧接着他感觉有些气短,头也开始有点晕晕沉沉起来,“峪虎你能行,你要坚持住,不能认输,你还要为父母报仇雪恨呢!”他不停的在给自己打气,就这样静静的缓了几分钟,感觉没有不对劲,于是他又颤颤巍巍从炕上斜着身子把两条腿挪到炕沿边,这时他已气喘如牛,浑身渗出了白毛汗,贴身的汗衫已经湿透了,他紧咬牙关双臂用力,整个人竟然真的斜依着炕摇摇晃晃的站立了起来,此时得他只觉眼前有无数颗金星闪耀,心慌气短胸脯剧烈的起伏,扶着炕沿的双臂也抖得厉害,人摇晃的不行,闭上眼又足足缓了十分钟。
峪虎紧咬牙关双目望着几步之遥的桌子,腰上一使劲,试图走过去,可谁料想,当他双手离开炕沿的一瞬间,两条腿却不听指挥,根本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声整个人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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